“百家之學,雖道不同,然皆欲求治世也,今不論青紅皂白,收天下之書,或刪或焚,壓製私學,臣恐士人心寒。”


    “齊地之亂,已誅首惡,對其餘不得已從賊的黔首百姓,本當懷柔,然今上皆重法繩之,屠戮老者,釘於木上者萬人,豎於亭驛道旁,腐屍懸梁,滿路皆臭,臣恐天下不安!”


    “今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以兒臣之見,當布德施惠,緩刑罰,薄賦斂,哀鰥寡,恤孤獨,養耆老,振匱乏,盛德上隆,和澤下洽。如此,方能近者親附,遠者懷德,天下攝然,人安其生,此臣拳拳之心,唯上察之!”


    秦始皇的眼睛在這些刺目的字上一一掃過,看完之後,冷笑著將奏疏揉成一團,扔到了地上!


    “真是朕的好長子,年餘未見,胡亥及諸公子都問朕身體可否安康,唯獨他,卻憋了一肚子的怨言,必吐之而後快啊!”


    秦始皇才迴到鹹陽數日,扶蘇便幾度請求謁見,皇帝當然清楚,大兒子要說什麽,一概不見,扶蘇便轉而書寫奏疏。


    對扶蘇的這番幼稚見解,秦始皇連批閱都懶得動手,隻讓謁者去告訴扶蘇四個字:


    “孺子之見!”


    謁者奉命而去後,皇帝負手在原地踱步,看著地上那團奏疏,越想越來氣。


    “朕禁的,皆是以古非今的無用之書,有用的農、工之學,朝廷反而出麵大興,而律令、曆法之類的知識,非但要在公學教授,還要用印刷術傳遍天下!至於那些對實際無用的百家學問,就讓它們消失好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儒生士人,心寒就心寒罷!朕也不稀罕!”


    至於齊亂……


    “朕曾對他們寬容,滅六國不誅豪貴,還令彼輩自實田,不動他們土地一分一毫,隻收了鹽、鐵之業官府專營。可這六國遺民,又是如何迴報朕的?”


    黨結地方,架空官府,窩藏叛賊,經營私鹽,心懷反意,最後更殺秦吏造反,刺殺皇帝,意欲複辟!


    對這些叛賊,難道還能寬恕不成?


    許多年前,韓非對秦始皇講過一個故事,趙氏的大夫董安於,曾擔任上邑守,赴任途中經過山區,看見一道深澗,兩邊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險峻無比。


    董安於就扶著車欄,詢問當地人道:“這條澗有人下去過嗎?”


    “沒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癡聾狂悖的人下去過麽?”


    “也沒有”。


    “有沒有牛馬犬彘下去過呢?”


    答案還是否定的,董安於事後喟然歎息道:“我知道怎樣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執法嚴厲,犯了法就象掉進這道山澗一樣必死無疑,那樣的話,就再沒人敢於犯法了,怎可能治理不好?”


    法無赦,猶入澗之必死!這是法家的鮮明態度,也是秦始皇的決心。


    經曆了高漸離刺殺、封禪事件、齊地叛亂後,他已經對六國士人、豪貴徹底死心。追求王道政治的懷柔路線宣告失敗,接下來,必須在天下人,尤其是六國之人麵前,劃出一條深澗!


    齊亂後被處死的萬餘人,便是率先投入這條深澗的祭品,隻希望殺掉這群齊國雞,能讓同樣不服王法的楚國猴子膽寒。


    扶蘇認為,東方不寧,是律令太嚴,刑罰太重的緣故,緩刑罰,薄賦斂,就能讓天下歸心。但秦始皇覺得,恰恰相反!


    “膠東除盡諸田,抓捕輕俠為刑徒,治郡如此嚴峻,為何臨淄、濟北一片糜爛之際,膠東卻無人反叛?”


    黑夫在膠東做的事,給秦始皇另一種選擇。


    於是巡視接近尾聲的時候,看清楚六國故地真相的秦始皇,決心在全天下推行新的策略。


    對六國遺留的豪貴們,當糾之以猛!從齊地開始,一個郡一個郡的拔除宗族、地方勢力,將彼輩遷往邊疆。主要是位於秦腹地,又地廣人稀的巴蜀、漢中。而讓各地閭左、雇農等底層黔首,分豪貴之田,讓他們成為支持官府的良民。


    對士人知識分子,則要分化打擊,願意與官府合作的士人,納入公學,以爵祿釣之,使之學律法後為吏,助秦吏掌控地方。不願意服從的,就喪失講學資格,視為非法,其學派書目也將被刪毀,絕不留情!


    還有關東社會最不穩定的因素,輕俠惡少年。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群人表麵上,做了農夫、商賈、雇農,但暗地裏,仍然連交合眾,橫行於大街小巷,團結在豪俠周圍,並與政府持不合作態度。


    齊地諸田舉旗造反,輕俠惡少年是第一批加入的人!並在其後,成了反秦的急先鋒,雖然沒什麽秩序,但彼輩講義氣,不怕死,且群體龐大。


    對這個群體,光禁止是沒用的,令地方抓捕剿殺,也根本殺不完,皇帝思考了很久後,想出了一個一石三鳥的辦法。


    發配充軍!


    “諸夏同祖,諸夏一家,為諸夏靖邊開疆的血,豈能單單讓關西之人來流?”


    一次東巡後,秦始皇更加明白了,誰才是大秦立國的根本,誰則是需要消耗削弱的對象……


    發天下郡縣輕俠惡少年服邊役,既可消除地方的不安定因素,又能解決兵員不足的問題。輕俠惡少年極其依賴鄉黨,征入軍隊,發配邊地,讓秦軍管著他們,離開了熟悉的鄉土,誰還能反?


    若統禦得當,對惡少年悍不畏死的性格因勢利導,讓他們在戰爭裏克敵製勝,事後便賞爵封於邊地。由此既能為帝國開辟疆土,又能解決內患隱憂。


    最不濟,也能將這群人,消耗在一次次戰爭中……


    這是不能為任何人知曉的目的,但秦始皇的心態變了,他已不再將那些人,視為自己的子民。


    說做就做,將扶蘇那令人不快的奏疏拋在腦後,秦始皇讓人在大殿中,打開了四海歸一圖。


    這幅地圖,代表了他弱冠繼位後的一統夢想,秦始皇不知曾看過無數遍,現實裏的足跡,也幾乎踏遍了帝國的各郡縣。


    但這片疆域,尚未臻於完美。


    他的帝國,還缺最後三塊拚圖!


    ……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是《秦頌》裏的詞句,也是秦始皇在琅琊刻石上留下的宣言!


    他從北邁入地圖。


    大夏乃是太原舊稱,蒙恬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已遠超預想,對北方,皇帝心滿意足,既然匈奴遠遁漠北,也懶得管他。


    接著,秦始皇下意識地將目光投向的西方,自從坑方術士,對東海仙島死心後,那是秦始皇追求長生不死,唯一的指望了。


    對西麵,李信滅月氏,建張掖郡,逼迫烏孫臣服,已經將帝國疆域,拓展到了名為“白龍堆”的沙漠邊緣,在那兒修築了“玉門關”。


    下一步,便是令使者商隊探索西域各國,找到西王母邦後,再令李信以車騎一路征伐過去,順秦者為臣,逆秦者毀滅!


    等大秦和西王母邦連成一片,“西涉流沙”自然也就完成了。


    不過,西域遼遠,商賈使者步伐緩慢,西邊的駐軍暫時也不必動,倒是可以讓六國豪貴,輕俠少年移民去張掖郡實邊。


    在秦始皇眼中,可以立刻開始的兩仗,分別是東邊和南邊……


    他的夔紋方頭履踩在北疆,從臨洮慢慢走到遼東,足跡仿佛變成了一條萬裏長城!


    “征燕、趙輕俠惡少年從軍,從遼東出兵,使朝鮮箕氏臣服。”


    嬴姓先祖曾是殷商之臣,而朝鮮據說是殷商三仁之一箕子之後,周朝時,名為諸侯,實則一直不服周,今若能使朝鮮箕君入朝,子姓的最後苗裔,對嬴姓皇帝俯首稱臣,也算告慰先祖。


    但朝鮮並不是終點,秦始皇真正想打的地方,在南邊!


    秦始皇一腳踩在半島中段,標為“滄海”的小邑上,仿佛是一個巨人,要將這座不起眼的城邑毀滅!


    這個濊貊(wèimo)小君,居然敢窩藏六國叛逆,並與莒南刺殺有關係,真是膽大妄為!


    哪怕滄海君有大海庇護,皇帝亦要加以懲戒,水陸並進,燕地大軍從朝鮮南下,圍城三闕,任囂舟師從膠東出發,封鎖海麵,杜絕逃路。


    必滅其邦,屠其民,隳其城!如此方能震懾天下,表明天子除惡必盡的決心!


    想象著那一幕,皇帝的怒火,才能稍減幾分。


    他輕輕提起下裳,跨出了很大的一步,直接邁過了渤海灣!


    再迴首,這道在芝罘島上看到的廣袤汪洋,其實是那麽的窄啊……


    “朝鮮稱臣,濊貊、九夷均服,渤海變成內湖,舟船往來無阻,隻有這樣,大秦才能稱得上‘東有東海’!”


    “還有南邊。”


    皇帝絲毫不躊躇,幾步走了過去,他越過淮河,跨過大江站在前不久曾停留過的豫章、長沙,,雲夢彭蠡,仿佛是腳畔的小水窪。


    長沙豫章之南,是一片廣袤的土地,東甌、閩越、南越、西甌、駱越,南北兩千裏,東西八千裏,這些越人部族生活在那裏,是為百越。


    秦始皇很多年前,曾打算對百越開戰,那時候並沒有什麽理由。越之角、象齒、翡翠、珠璣雖好,但對秦始皇而言,這些東西,哪有鹹陽宮前的十二金人有意思?根本不值一提。


    非要說理由,除了“南盡北戶”的夢想外,皇帝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耕戰”,這是商鞅為秦找到的強國之方,但它餓得很快,為了喂飽這頭戰爭巨獸,讓帝國有無窮的內在動力,哪怕六國滅盡,秦始皇也得不斷尋找敵人,擊敗敵人。


    可打哪不是打,黑夫提出西拓之策後,既然有匈奴、月氏這更好的對手,皇帝便罷了南征的念頭。


    可現在,能入眼的邊敵都已落敗,秦始皇的目光便再度迴歸南方,這一次,還得多謝黑夫,因為蔗糖的意外走俏,帝國多了一個對百越開戰的理由……


    那裏山林茂密,那裏物產豐富,那裏有少府、大吏們垂涎的隸臣妾。


    當年南下道路不通,如今豫章發展良好,路途通暢,後勤有南昌、長沙之粟,既然如此,為何不打?


    輕俠惡少年,以齊楚居多,齊地已定,但楚地的輕俠少年,仍是隱患,這次南征,便可將他們征去……


    十死二三,十不存一?死就死吧,無所謂!


    “朝鮮、滄海之役,兵卒、民夫五萬足矣。”


    用兵如此稀少,又是為了懲戒刺殺主謀,這場仗非打不可,沒有討論的必要!


    “然百越之役,戰線東西數千裏,非二十萬人不能下……”


    但對南方的戰爭,盡管秦始皇決心已定,但還是會讓群臣議論。


    他不會因百官的提議有任何動搖,隻是想看看,哪些人讚成,哪些人反對……


    如此想著,秦始皇立刻讓趙高進來,草擬詔書,宣布明年討伐滄海君的檄文,並透露南征意圖,讓群臣朝議。


    趙高在那場刺殺裏,廢了左手,但他右手仍在,依然能寫的一手好字,甚至比以前更受秦始皇信任。


    或許是因為耽擱已久的偉大計劃即將實施,秦始皇一邊口述詔令,麵色還有些發紅,哪怕是趙高,也許久未見皇帝如此興奮了。


    詔書擬定,讓趙高及謁者送去禦史府後,大殿之中,僅剩下秦始皇,以及寥寥數名宮女寺人。


    皇帝踱步迴殿內,止住了要收起四海歸一圖的小寺人,他久久凝望這廣袤疆土,還有上麵生活的萬千生靈,眼中情緒複雜萬分。


    無人知曉,以上種種,又是南征,又是北戰,又是開邊,又是安內,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是秦始皇要打的第一場戰爭!


    這第一戰,他在與人鬥。


    與不相信自己能真正一統天下,不相信大秦能萬世永存的人鬥!看得見的敵人,看不見的敵人,都必須出手迅速,才能將彼輩統統消滅!


    要讓天下看看,他是如何做到三皇五帝,商湯周武,春秋五霸都無法做到的事!


    秦始皇卯足了勁去想這些事,他有點激動,但隨即,卻感到了一絲不妥。


    皇帝的麵色,更紅了……


    ……


    皇帝專心做事時,無人敢打攪。


    站在殿角的宮女寺人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但忽然間,有異樣的聲音響起!


    “咳……“


    是咳嗽,輕微的咳嗽,宮女寺人們詫異抬起頭,相互看看,是哪個膽大的家夥出聲。


    他們最後找到了聲音的來源。


    是秦始皇,秦始皇在咳嗽,高大的身軀立於地圖之上,盡管他極力控製,手捏成拳,貼著嘴唇胡須,但還是無法遏製!


    “咳咳!”


    咳嗽越來越大,宮女寺人們卻呆若木雞,麵色驚恐,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過去幫秦始皇捶捶背。


    好在,不知過了多久,咳嗽聲慢慢停了下去,秦始皇高大的身軀依然立在原地,但方才的咳嗽,仿佛耗盡了他的力氣,隻能喘著氣,步履蹣跚地迴到皇榻之上,看上去,似乎精疲力盡


    殿內複又歸於平靜,寺人宮女再度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直到聞詢趕來的老寺人戰戰兢兢地請示,秦始皇才揮了揮手,讓他將殿內所有人都帶走……


    有人茫然,有人驚恐求饒,說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但還是被趕來的郎衛拖走。


    大殿又靜了下來。


    皇帝知道,從今日起,他再也不可能在這座大殿,在鹹陽宮裏,看到這十多名宮人了……


    刺殺的事是個教訓,這世上,有無數人盼著皇帝衰老,死去。他一點點不適,都會被流言放大,釀成可怕的禍端。


    所以,沒有人能將皇帝的脆弱,傳到外麵!


    哪怕是一聲咳嗽,也不行!


    直到殿內僅剩自己一人,秦始皇才展開了一直緊緊攢著的手掌。


    把持太阿的鐵掌,此刻卻有些顫抖。


    “又是這樣……”


    秦始皇看到了血,他的掌心,是咳出來的殷紅鮮血!


    皇帝並未驚恐,因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幾年前,秦始皇的耳朵開始出現弱聽,到如今,左耳幾乎失聰。


    而這次巡視途中,在膠東時,秦始皇的腿腳也犯過毛病,幾乎不能走路,這才將旅途拖得這麽慢,能不下車,就不下車。


    發生在琅琊的那場刺殺雖未傷到皇帝,但也給了他驚嚇。最初一個月,秦始皇幾乎不露麵,非不為也,實不能也!秦始皇病了,病得很重,幾乎不能下榻,隻能傳出口諭,令天下知道自己無恙。


    從那次起,他便咳出過鮮血。


    從那次起,皇帝已經熬不動夜,沒辦法像以前那樣細致入微,批閱如山一般的奏疏了。


    這一切,連丞相、廷尉都茫然無知,僅有趙高等少數幾名近臣,以及匆匆從鹹陽跑到東邊的太醫令夏無且知曉。


    齊亂平定後,秦始皇的病情好轉,這才能繼續巡視。


    本以為身體大好,意氣風發,但過了武關,快到鹹陽時,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不停,偶爾還會咳出血痰來。


    皇帝的病,仍未治愈。


    夏無且診脈,支支吾吾,隻說皇帝並無大礙,隻是疲勞所至,需要寧神靜養……


    靜養?這天下一團糟,外有複國之賊,內有擔不起大任的天真兒子,群臣態度叵測,世上事千頭萬緒,讓他如何能靜養!


    越是想,心越急,咳嗽越重。


    一個可怕的問題,一個他從前沒想過的問題,擺在秦始皇麵前。


    “朕還能活幾年?”


    “是五年?還是十年?”


    秦始皇已經無法堅定自己將長生不滅了。


    東海求仙已被證明是騙局,丹丸更是方術士自己吃了都死的毒藥,西王母邦卻遲遲未找到,身體日漸不適,秦始皇心急如焚,連施政,也開始偏激急躁。


    本來可以十年後做的事,提前到現在,可以以後再打的仗,必須馬上就要打!


    誰這時候再和他說緩緩圖之,皇帝就會跟誰急!


    不急不行。


    因為,秦始皇籌劃的第二場戰爭,是在與天鬥,在與名為“時間”的死敵相爭!


    三十多年來,他勝了六國君王,勝了三十代先君,甚至勝了三皇五帝,信心滿滿。


    但如今,秦始皇卻有些不自信了。


    因為這場仗,不論賢愚,古往今來,無人能勝。


    薤上露,何易晞?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外麵下雪了,雖然有暖爐地龍,但這空蕩蕩的大殿,依然寒冷,四下無人,僅有秦始皇茫然獨坐。


    “朕能勝人,能勝天否?”他喃喃自語。


    但隻片刻後,秦始皇眼中迸發出怒意和不甘,手重新握成拳!


    “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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