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把諸田逼迫太甚了麽?”


    陳平將盜寇進攻千乘,以及狄縣叛亂的消息告知黑夫後,黑夫最初是有些詫異的。


    他是沒想到,在秦始皇口諭宣布後,這天下,還真有鐵頭娃要來撞一撞,秦朝的江山結不結實。


    繼“博浪沙”和“東渡求仙”變得麵目全非後,曆史又發生了重大變故:打響反秦第一槍的,不再是他至今也沒找到的陳勝吳廣,居然成了田儋、田榮、田橫三兄弟!


    黑夫前世孤陋寡聞,前兩位的名字聽都沒聽說過,倒是田橫,依稀記得跟什麽“五百壯士”有關係,想來這三兄弟是頗能得齊人武士輕俠之心的,也有幾分舊貴族的傲氣和骨氣。


    仔細想想,黑夫也能理解三兄弟急著跳反的原因,無他,還是他在膠東搞的“遷土豪分田地”觸到了諸田的核心利益。


    黑夫知道,在中國古代的政治變革中,土地問題總是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


    不動土地的改革,都是小打小鬧,而一旦動了土地,往往會引發劇烈的政治動蕩。


    比如商鞅變法,就是從土地入手,也遭到了不少反對,死後車裂。吳起建議遷楚貴族去充實邊疆,直接被憤怒的貴族反殺……


    哪怕是秦始皇帝,前些年還對六國貴族、士人心存幻想時,也用了謹慎懷柔的法子,“使黔首自實田”,承認關東的土地格局,希望能安撫六國豪貴人心,但卻安不了張良那種毀家紓難的“恐怖分子”啊……


    泰山封禪和以古非今後,皇帝對關東人士態度大打折扣,政策開始收緊。黑夫為了給膠東的新政騰出空間,順勢而行,提議強遷諸田,這對膠東是好事,於天下,卻是火上澆油!


    想想吧,你從小坐擁豪宅,仆役無數,地位高崇,家裏甚至還有礦。忽然有一天秦吏登門,要你三日內將所有不動產變賣,搬遷到另一個地方,祖輩積累數代甚至十代的財富,十不存一,地位一落千丈,一切要從頭開始…


    誰會樂意?誰能甘心?


    臨淄、濟北、琅琊諸田將膠東發生的事看在眼裏,當然明白,秦始皇對齊地田氏貴族,已不再是割韭菜和剪草,而是要連根拔起了!


    在後世,東漢初年,光武帝劉秀為了增加稅收,下詔度田,所謂度田,就是丈量土地,以限製豪強大家兼並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數量。殺了一些豪強,於是郡國大姓紛紛起兵叛亂,好不容易才平定下來。


    度田尚且如此,何況是奪地強遷。光動你蛋糕已經不夠,直接搶了蛋糕,再糊你一臉,這對於紮根齊地七十二城兩百年的諸田而言,和要他們的命沒什麽區別!


    幸好這是秦朝,幸好六國貴族地位低下,否則,說不定朝野已皆是“請誅黑夫”之聲了。


    這場風波中,膽小的家族抱怨幾句後,隻能垂頭喪氣地上路,但有血性的人,已經在磨刀赫赫準備造反了。


    一時間暗潮湧動,齊地諸郡的危機,比曆史上嚴重數倍!


    與此同時,膠東北部盜寇遭到封鎖,處境艱難,要想活命就必須上岸。再加上“秦始皇死”這一謠言的催化,這把火,就這麽齊地燒起來了……


    想罷前因後果,黑夫看向陳平,問道:


    “你以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乎?”


    陳平卻搖頭:“恐怕難成氣候。”


    他分析道:“數十年前,秦昭王在位時,秦國強盛,南取巴、蜀,東割三晉荊楚膏腴之地,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以齊王為天下縱長,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又以名將匡章為將,孟嚐君監軍,約從離衡,兼齊、韓、魏、楚之眾,西向逼秦,數十萬之眾叩關而攻秦。“


    ”雖然窮盡三年之力,終於攻入函穀,但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於是從散約敗,秦繼續因利乘便,宰割諸侯,終於一統天下。”


    “如今田氏兄弟倉促起事,殘齊遺士僅有四千,不如威、宣、閔王之極盛;約縱天下,招賢納士,不如孟嚐之得人;行軍用兵之道,不如匡章之智謀;隻能逞匹夫之勇,煽動輕俠作亂,縱然僥幸得逞一時,但終究會被撲滅……”


    陳平這是從整體實力來分析,在他看來,當年齊國極盛時,邀約數國合縱攻秦,尚且不能得誌,何況今日以銖對鎰?


    截至目前為止,田氏兄弟之亂,已經席卷濟水兩岸數縣,糾集了上萬人,準備進攻臨淄。看上去氣勢洶洶,但和秦朝一旦舉國動員,就能出動的數十萬大軍相比,算什麽?


    秦統一天下七年來,並未馬放南山,戰事一直在邊境發生,兵卒也保持了戰鬥力,並且擁有強大的後勤,真可謂“良將勁弩守要害之處,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反觀田氏兄弟的武裝,雖然暗藏兵器,還奪取了幾個縣的武庫,可平均到上萬人手裏,依舊層次不齊。輕俠技擊的訓練水平也低下,勇於持刺,怯於公戰,對上有戰鬥力的秦朝正規軍,定是不堪一擊。


    “你說的沒錯。”


    黑夫頷首,陳平分析的有道理,隻要秦朝不是像曆史上,秦二世政權那樣作死,對關東“群盜”視而不見,任由其坐大,等諸郡被各個擊破才匆匆出兵,局勢也不至於一發不可收拾。時間拖得太久,群雄紛紛效仿起兵,這天下,就徹底糜爛了。


    他也認為,田氏兄弟這次起兵反秦,非但無法成事,恐怕連浪花都激不起來。無他,秦始皇尚在,天下尚安定的情況下,調集大軍,槍打出頭鳥是很容易的,趕在六國舊地有人膽敢效仿前,田氏兄弟已遭剿滅。


    “再者,未能發動群眾,隻是純粹的貴族複國運動,是沒有搞頭的……”黑夫暗道。


    這次舉事,名義是複齊,主力無非是諸田及其門客,數千不願意屈從秦朝而做了海寇的貴族兵卒,還有地方上遭到律令約束,鬱鬱不得誌的輕俠技擊。


    對齊地廣大黔首而言,雖然秦朝的稅比田齊重好幾倍,但眼下還沒到活不下去的程度,沒有理由冒夷族的危險跟著造反。隻會保持旁觀中立,看看情況,頂多幫忙吆喝幾聲。


    當然,也別指望官府能依靠黔首平亂,沒可能的,在齊人,至少是臨淄齊人眼裏,秦人不是什麽好東西,甚至是異族和侵略者。


    最後,陳平還舉了曆史上周朝一統後,三監之亂的例子,認為齊亂連武乙十分之一規模都達不到,就會無果而終。


    至於什麽時候撲滅,就取決於朝廷何時調鄰郡之兵去鎮壓了……


    黑夫聽懂了陳平的言下之意。


    “調鄰郡之兵?所以你認為,單憑臨淄郡,無法解決此事?”


    陳平一笑:“郡君別忘了,臨淄郡駐軍原本是萬人,去年卻因為膠東發現金礦,需要派人保護,調了兩千過來,今年陛下決定對海寇動手,又調了一千人來膠東守衛鹽場,於是臨淄守軍,僅剩七千……”


    “七千人,勉強能把臨淄城牆站滿,至於當地征召的徒卒,都是齊人,不值得信任,反而還要分出人手提防。要知道,臨淄城七萬戶,四十萬人,卻隻有四十個秦長吏!”


    所以,臨淄郡守、郡尉能守住臨淄就很不錯了,要他們自己平叛,要求實在高了些。


    其實,陳平隻嫌事不夠大,若臨淄自己就搞定叛亂了,膠東又豈能分到一杯羹?


    “相信過不了多久,皇帝就會令膠東發兵了。”


    黑夫頷首,同時問陳平:“陛下目前到泗水郡了?”


    陳平迴道:“應在泗水郡彭城。”


    “那還是挺遠的。”


    黑夫算了算,消息至少還要五天才能到彭城,再過五天,朝廷的命令才能返迴膠東,兵發臨淄,至少是半個月後了,期間可能發生的事,太多太多。


    若臨淄失陷,齊地的亂相,將持續很長時間,甚至會影響到膠東,這是他不願看到的。


    於是黑夫便琢磨著,要不要與臨淄那邊溝通一下,膠東先派一部分兵過去協助平叛。


    按照秦的製度,各郡守尉若無朝廷命令,不得擅自發兵出境,若要出兵,必有皇帝令使持虎符來調動。


    膠東郡有一錯金虎符,握在郡尉手裏,上寫著“凡興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要兩半勘合驗真,才能生效,否則就是違法。


    不過,秦律也不是那麽死板,虎符後還有一行字:“燔燧事,雖無會符,行殹……”意思就是,遇上烽燧燃起,地方叛亂,雖然沒有皇帝命令,地方軍隊也可以出動。


    當然,前提是,臨淄主動求援,那麽責任就在臨淄而不在膠東,事後向朝廷稟明即可。


    “讓使者持我手書,去臨淄商洽此事,再讓兵曹將那三千從臨淄借來的兵卒集結,等臨淄發爰書來求援後,就以他們為先鋒……此外,再告知任郡尉,派舟師去端了群盜在島嶼上的老巢!”


    既然海寇們上了岸,就再也別想下海了!


    黑夫下達了一係列命令後,陳平卻仍欲言又止,半響後才道:


    “平擔心……”


    陳平笑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郡守將局勢看得一清二楚,臨淄郡的長吏,卻不一定能看明白!”


    ……


    陳平的猜測很準,這世上不全是聰明人。數日後,新的消息傳來,黑夫派人去臨淄詢問,需不需要膠東出兵協助平叛時,卻遇了冷臉。


    黑夫派去的官吏稟報:“臨淄郡守不但拒絕了郡君的好意,甚至出言不遜,以為是膠東放跑了數千海寇,又未及時通告臨淄,才致使數縣淪陷……”


    陳平聞言啞然失笑:“臨淄郡守這是病急亂投醫,為了擺脫瀆職喪地之罪,亂咬一氣啊。”


    不僅將膠東的好心當成驢肝肺,臨淄郡守還稟報秦始皇說,隻要膠東將先前借的三千卒還給臨淄,由臨淄郡尉指揮,便能迅速平定這股跳梁小盜,根本不需要鄰郡插手……


    他還大言不慚,說“臨淄隻有群盜,哪有什麽叛亂!”


    官吏轉述完畢後,陳平看向黑夫,卻見一向裝成文明人的黑夫,竟忍不住爆粗口,還罵了一句陳平根本聽不懂的話……


    “媽的智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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