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前不久說過,太陽未落,群星難現,就好像始皇不死,則這碩大天下,誰人敢公然反秦?如今秦始皇已遇刺身亡,兄長,是時候舉起反秦大旗了!”


    巨石落入水中,激起的波瀾在向外一圈圈擴散,終於傳到了北麵的臨淄郡狄縣。田榮得知發生在莒南的大事後,第一時間便狂奔迴府邸,將此事告訴從兄田儋。


    田榮性格剛烈,和他那個寧可流亡做海寇,也不願意苟存於秦治之下的弟弟田橫有幾分相似。此刻極力勸說田儋,他們狄縣田氏,應該抓住這個好機會,重新樹立複齊的大旗。


    但田儋比田榮更多幾分謀略和躊躇,他仍然對那個消息有所懷疑,沉吟道:


    “至今收到的消息,都是輕俠商賈口口相傳,或言有人效仿荊軻,獻上不死藥,近皇帝五步而刺。或言是豪俠帶著門客伏擊,以長矛擊穿金根車,戳死了秦始皇,又有說是大椎的……傳言太多,出入太大,雖然最後都說秦始皇死了,但吾等尚不能確定……”


    田氏兄弟期待的天下縞素,並沒有出現,官府那邊也打聽不到確切的消息:這時代沒廣播沒電視,官府主要靠郵傳文書往來,民間就隻能靠口口相傳的小道消息了。


    朝廷才不會給下麵的小縣城發消息,說“皇帝沒死”,狄縣收到的文書,隻是要求他們加強戒嚴,禁絕輕俠,逮捕一些外來的可疑人士,如此而已。


    所以田榮覺得,官府如此作態,是因為秦始皇其實已經死了,隻是秘不發喪而已……


    田儋則以為,再等等比較好:“吾等所謀之事,乃夷三族之罪,若不謹慎,恐狄縣田氏將絕矣,還是再等等吧……”


    若秦始皇當真死了,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消息傳來,若他沒死,狄縣田氏尚能繼續蟄伏……


    “兄長,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田榮卻爆發了,激動地說道:“當年,齊王建欲入朝於秦,雍門司馬橫戟當馬於前,勸曰:齊地方數千裏,帶甲數百萬。三晉大夫,皆不降秦,而在阿、鄄之間者數百人,王與之十萬之眾,使收三晉之故地,即臨晉之關可以入矣;楚之鄢、郢大夫,不欲降秦,而在城南下者數百,王與之十萬之師,使收楚國故地,則武關可以入矣。如此,則齊威可立,秦國可亡!”


    “然而齊王建懦弱昏聵,竟然不戰而降,對秦始皇西麵稱臣,希望能繼續做諸侯。結果呢?趙政騙了齊王,齊兩千裏之地,拱手予人,齊王建也被處之於鬆柏之間,活生生餓死!齊人哀之,為之歌曰,鬆邪!柏邪!住建共者,容耶!”


    說到故國覆滅的往事,作為齊王宗室,田榮依舊咬牙切齒,他見田儋麵上有所動容,繼續道:


    “齊國已亡六載,非但失了社稷,連文字量衡,也盡數被秦吏絕滅,換成了秦篆秦升。近來狗皇帝更是將膠東諸田盡數遷走,連他們的氏也剝奪了,隻以第一到第八稱之,真是奇恥大辱!”


    “事情很明顯,秦始皇和秦吏,針對的是諸田。同樣的災厄,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輪到臨淄、琅琊、濟北諸田頭上。難道兄長想要等到,我家也被遷到西方荒涼之地,被冠以一個低賤的數字為氏,才後悔莫及麽?”


    言罷,田榮長拜於地:


    “如今雖不知秦始皇是死是傷,但他肯定遭到了刺殺,關東人心惶惶,各地豪傑蠢蠢欲動,正是田氏一雪前恥的大好機會。兄長,你如此優柔寡斷,是要學齊王建,最後被餓死在鬆柏之間麽?”


    “榮弟所言甚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田儋終於被說動了,田榮說的沒錯,諸田危如累卵,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程度——還是因為黑夫治膠東緣故,秦朝和齊地諸田的矛盾,比曆史上更劇烈數倍!所有人都會想,夜邑田氏被夷族,即墨田氏等遭到遷徙,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他們了?


    舉事失敗是速亡,不舉事則是緩亡,結果都差不多。眼下齊地謠言四起,世人都懷疑秦始皇已遇刺而亡,倒是一個奮起一搏的好機會……


    兄弟二人意見統一後,便迅速開始商議舉事的日期和方式。


    田儋作為一家之主,遇事常要踟躕一番,可一旦下定決心,卻顯得頗有謀略,他對田榮道:


    “第一,吾等要立刻派人出海,去膠東以北的諸島嶼,將此事告知阿橫和雍門司馬!就說秦始皇帝已亡,複齊的時機,到了!”


    雍門司馬是鐵杆的反秦派,齊亡時,他跑到海邊,帶著齊舟師遠遁,駐紮在少海諸島嶼上(廟島群島,山東長島縣)。那些島嶼星羅棋布,可以住人,多者上千,少者數十,總數可能有三四千,海船以百計,也算不小的勢力。


    田橫六年前出海而去,如今在膠北“盜寇”裏,地位僅次於雍門司馬,還與田儋田榮一直有聯係。


    秦始皇東巡,膠東大軍雲集時,他們不敢造次,可現如今,若突襲登岸,可以作為齊地諸田的奧援!


    “除了外援,還要有內應,方能裏應外合,共舉大事。”


    田儋說道:“秦雖禁絕輕俠,收繳兵刃,但民間忠義之士是殺不完的,還得派人去市場鼓動潛藏其中的輕俠豪傑,或可效仿王孫賈之事……”


    所謂“王孫賈之事”,指的是數十年前,五國伐齊,齊閔王出逃後,被楚將淖齒殺於莒都,齊國已經瀕臨滅亡,即將被列強瓜分。


    這時候候,除了田單堅守即墨城外,還有一個人站了出來,那便是齊閔王的侍衛王孫賈。


    當時王孫賈才十五歲,見淖齒殺齊閔王,百官士卒盡散,於是他便孤身一人,去了莒都的集市,說道:“淖齒亂齊國,殺閔王,欲與我誅者,袒右!”


    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市井之中,居然有四百個與他素不相識的輕俠技擊站了出來,袒露右臂,拿起武器追隨王孫賈。眾人對淖齒發起突然襲擊,最終殺了淖齒,擁立齊襄王,齊國得以不亡……


    輕俠,一直是齊國重要的勢力,孟嚐君獨立於諸侯,就是靠聚集群俠。這些出身閭巷布衣的遊俠往往強直剛戾,懻忮好氣,互不相讓。他們憑手裏的劍吃飯,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聲名、麵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爭一時之勇。


    不過,正因如此,輕俠技擊也十分講究義氣。


    俗話說得好,仗義每多屠狗輩。國破家亡之際,輕俠中,往往有忠勇之士層出不窮,當年能怒發衝冠隨王孫賈殺淖齒,如今,也能為田儋兄弟所用。


    “你我當年任俠好氣,結義市恩,如今總算派得上用場了……”


    田儋很自信,憑借他們兄弟三人的名望,再加上輕俠技擊對秦朝的不滿,振臂一唿,狄縣響應者,何止四百?


    至於臨淄街頭的遊俠兒,更是成千上萬,雖然礙於秦律,這些人藏起了劍,幹著低賤勾當,但他們的俠心,卻尚未死去!夜晚酒酣之際,在破落裏閭中,不乏有破口大罵秦朝的人,田氏兄弟往往接濟他們,暗暗結交。


    俠以武犯禁,秦律對輕俠有多苛刻,輕俠就對秦朝有多痛恨!


    膠東郡守市恩於黔首,讓閭左有地,響應者絡繹不絕,但那些輕俠出身的人,寧可自己沒地,日子過得慘,也不食這嗟來之食!


    所以,這群人,便是田氏兄弟最大的內應。


    安排好人手去齊地各縣散播消息,發動輕俠後,田儋又道:“還有第三點,光憑借吾等一家之力是不行的,得諸田一起舉事方可。你我雖然在輕俠中有名望,但畢竟年輕,血脈也遠,難以號令同宗長輩,還得找到一個能得到諸田認可的人,以他的名義舉事……”


    田榮立刻明白了:“齊王建之弟,公子田假,就藏在離這不遠的千乘縣,隱姓埋名,我曾接濟過他,這就派人去將他接來!”


    田儋擊案道:“甚善,公子假素有賢名,今欲舉大事,將非其人不可,這樣一來,複齊的旗號也有了!”


    他雄心萬丈地說道:“如此一來,三管齊下,則齊地四郡七十二城,猶如沸鼎,兩千裏江山,一朝色變,絕非不可能!你我兄弟,亦能立安平君之功,名垂千秋!”


    ……


    漣漪繼續晃動散播,三月中旬的齊地諸郡,處於一種微妙的狀態。


    有輕舟從狄縣順著濟水出海,熟悉水文的老船家,帶著田氏子弟,搖著槳櫓,繞過巡邏的膠東舟師,前往盜寇雲集的沙門島……


    而在狄縣市井,“秦始皇已遇刺而亡”的謠言,也漸漸散播開來,曾經受過田儋兄弟恩惠的遊俠兒們,在入夜時分悄悄聚集,低聲商議著什麽,篝火映照著他們的臉龐,晦暗不明……


    有小動作的,不止是田儋兄弟,膠東諸田遭到強遷,讓各地的田氏貴族都有了緊迫感。於是在臨淄,在濟北,在薛郡,在琅琊,處處皆有人在傳著“皇帝死”的小道消息。


    普通黔首得知,隻是哦了一聲,然後開始擔心世道會不會大亂,讓他們生計更加艱難。痛恨秦朝嚴厲統治的輕俠,聽聞此事後,暗地裏拍手稱快。


    諸田貴族們,更是彈冠相慶。


    眾人被這座大山壓抑太久,諸田渴望恢複齊國,輕俠則渴望這世道能有些變化,昔日的自由快活能夠複得……


    謠言四起,齊地七十二城,兩千裏江山,像是即將沸騰的鼎,危險的白煙從每座城市中冒出,市井的閑言碎語一日多過一日,頗有沸反盈天之勢。


    哪怕是諸田被清除一空,治安最好的膠東即墨城,暗地裏,也有人在傳播謠言。


    那些個褐衣布幘的青壯漢子,蓬頭垢麵的弱冠少年,都是昔日輕俠,雖然腰間無劍,或挑著擔,或推著輦,做著各自的低賤活計,但路上遇到了,相互間眼神暗示卻是少不了的……


    人心惶惶,任誰都能看出來,再這樣下去,齊地亂象將生!


    就在這危機重重的氣氛下,一聲清脆的鑼響,卻自即墨城鄉校處響起!


    ……


    “哐哐哐!”


    鑼聲連綿不絕,從即墨內城東邊傳到西邊,止住了市井間的流言細語,士人、商賈、農夫,眾人紛紛抬頭傾聽……


    一年前,黑夫郡守初至即墨,有儒生以為官府要禁絕私學,故在鄉校鼓噪鬧事,事後,黑夫卻隻是懲戒了首惡,並且效仿鄭子產,不毀鄉校,但卻改了規矩,自此以後,士人不再有擊鼓召集百姓公議之權,隻有官府才有這個權力!


    自此之後,每逢頒布什麽法令,都會擊鑼鼓召集。


    此時聽到鑼響,下意識地,即墨城內眾人紛紛朝那邊走去,等他們到了鄉校之外,四麵八方湧來的人群已經摩肩擦踵,擠得水泄不通。


    雖然黑夫郡守說,鄉校是官民交流的窗口,但這窗口可一點也不親民,老百姓都被攔在十步之外,肅整的秦卒手持兵刃,將官員們保衛在內,任何宵小都無法近身。


    “是郡守!”


    靠前的人,眼尖的人,都看到站在鄉校鼓台上,一位身材中等,頭戴卿士冠,黑色袍服,青綬銀印的大吏按劍而立!


    正是膠東郡守黑夫!


    眾人議論紛紛,沸反盈天,他們都想知道,郡守今日召集眾人,想說什麽?


    眼看人聚集得差不多了,黑夫點頭書可以開始了,旁邊的陳平立刻遞過來一個銅皮卷成的喇叭……


    這當然還是黑夫的發明,即墨官員,過去召集百姓來鄉校,便是靠此物微弱的擴音能力,頒布政令,黑夫很少親自說話,最多站在旁邊鎮場。


    但今日,黑夫卻親自接過了喇叭,清了清嗓後道:


    “本郡守今日在此,召集郡中眾人,隻為一件事,那便是是奉陛下之命,宣布其口諭!”


    “皇帝口諭?”


    眾人麵麵相覷,不是說秦始皇帝遇刺身亡了麽?哪來的口諭?


    “肯定死了,官府這麽說,是為了安定人心,要麽就是遺詔……”


    有恨不得秦始皇死去,讓世道立刻亂起來的人,在人群裏竊竊私語,但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因為黑夫又開始說話了!


    “陛下有一句話,讓我告訴膠東人。”


    黑夫掃視眾人,對著銅喇叭,一字一頓地吼道: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


    ps:參加了起點的爆更活動,9月30號到10月6號,保底8000字,好吧其實不多,但好歹鹹魚翻了個身,爭取明天開始,每天三章,或者忙不過來時,兩個四千字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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