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敖還在那暢談“大九州”之說,這個老騙子極會投人所好,他也知道,尋仙長生,秦始皇會信,黑夫卻根本不信這一套,遂換了一種方式,以開拓海外說之……


    在他想來,黑夫在西北時,力主攻伐匈奴、月氏,以通西域,除了要尋找西王母邦討好秦始皇外,定是因為封侯的野心驅動,熱衷於開疆拓土。


    盧敖暗暗道:“自從陛下從黑夫之言,設立了靖邊祠,自從蒙恬、李信、黑夫三將破匈奴,得封賞誇功遊於鹹陽後,秦的邊將們,便十分豔羨。他們每年都要上書進言開邊之事,漁陽之將或言當擊東胡,遼東之將或言可破箕子朝鮮,會稽之將或言當略甌越、閩越之地,長沙之將或言當奪嶺南諸越,巴蜀之將則欲通五尺道,開西南夷……”


    “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黑夫身處膠東,又豈會看著同僚立功,自己無動於衷?我聽聞,他曾打算在即墨之南,修築漁港碼頭,造舟船備用,或許此人也有誌於海外?”


    於是他大談海外之事,還拿出《山海經》裏的《海經》,為黑夫描繪海那邊的國度……


    “燕之東極為列陽,列陽在遼東,朝鮮又在列陽東,海北山南,朝鮮之北為夫餘、沃沮,其東、南為濊(hui),距離中原遼遠。然與膠東,不過一海之隔,以船渡之,若是不遇風浪,十日可至。”


    “又聞濊人言,其南有馬、辰、弁三部,三部之南為大海,海外有巨島……那巨島,或就是另一個九州!”


    黑夫看似不斷頷首,一副認真的樣子,但心裏卻有些不耐煩。


    “對不起,那隻是日本島而已,根本不是另一個大洲,美洲還在東邊幾萬裏之外呢……”


    世界有多大,還要一個方術士來教?隻要黑夫願意,分分鍾給他畫出朝鮮、日本甚至是美洲澳洲的粗略地圖哦!


    但黑夫沒有,在這個時代摸爬滾打這麽久,黑夫覺得,自己的心態,和一般的穿越者不太一樣。


    人人到了古代,都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均欲進攻朝鮮開發日本探索美洲。但仔細想想,在秦朝做這件事,除了空費錢糧民力造船,讓方術士帶著大批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外,於本土而言,還真沒什麽用……


    茫茫大海,風雲難測,這時代的航海技術,船隻隻能靠著海岸小心翼翼行駛,哪怕是到了唐朝,跨海東渡也是九死一生,更別說現在。


    所以,遠洋探險是一項投資巨大、風險極高的行動,除非迴報很高,否則不值得把金錢和性命做賭注。


    每個時代都不缺冒險者,但為什麽維金人最先發現美洲,卻未能開發美洲?而西葡的地理大發現卻能持之以恆,將利好反饋迴國?最終引發大移民的浪潮?


    黑夫以為,域外的開拓,必須有一個前提條件:文明母體已經高度發達,人口趨於飽和,失去土地的農民和投機者會充當第一批移民,去陌生的未知世界求活。否則一切投入,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還!


    所以,雖然盧敖以領先時代的說辭,來遊說黑夫去發現外麵的另一個“九州”,黑夫卻搖頭道:


    “我曾聞,墨子對楚王說過,荊有餘地而不足於民,殺所不足而爭所有餘,不可謂智!”


    盧敖一愣,卻聽黑夫繼續道:


    “墨子之言,我深以為然,膠東黔首尚貧,與其奪其糧秣衣食造巨艦大船,投之海外,不如多曬一鬥鹽,多種一石糧,多收半畝菜,讓百姓多生一二子女。”


    盧敖還欲再勸,黑夫卻道:“先生可知,內子又有了身孕,或還是兒子,我已給他取好了名,就叫‘伏波’。”


    “伏波……”


    盧敖更是不解,從這名字也能聽出來,這黑夫郡守,明明對海外興趣不小啊!


    他當然不會明白,一個理性的政治家,必須是懂得克製的人。並非所有事,都要立刻馬上去做,人有時候啊,必須壓製住自己的欲望,哪怕長遠看起來是好事,但放在近時,卻隻會變成黎民的災難。


    盧敖不死心:“郡守忘了封侯之誌,甘願屈尊其餘邊郡守尉之後麽?”


    黑夫想起自己和陳平的那段秘密對話,對盧敖的慫恿不以為然,他起身笑道: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此言擲地有聲,盧敖和室內的陳平皆色變。


    “田都遁於海外,滄海君扶持反秦之士,寇亂膠東沿海,我必掃清彼輩,海波若平,則艨艟樓船,可改為漁船小舟,隻捕撈魚蝦,不得遠航。待三代人,百年之後,中原口數萬萬,方可談出海,尋找其餘九州之事!”


    言罷,黑夫起身,開始送客:“盧先生,我意已決,海外之事,可以暫休矣!請迴吧!”


    ……


    盧敖灰溜溜地走了,黑夫在院中負手,作為後世來人,卻要阻止當世之人探索海外,這實在是一種矛盾。


    但這是基於現實的考慮,東海與西域不同,西域一但開通,便能與其他文明搭上線,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當黑夫站在膠東,海的那邊是一片空白,縱然有金山銀山,萬裏疆土,也沒有人手去開發,開發了也運不迴來。


    而且以這群方術士的尿性,讓他們出海?怕不是資敵哦,鬼知道曆史上,徐福帶著三千童男童女,是不是轉頭就去投了滄海君?


    再說了,新大陸,一定得是海外,一定得是美洲麽?誰規定的?


    “在這時代,秦朝的新大陸,就在長江以南!”


    幅員萬裏的土地,野蠻的部族,炎熱的氣候,叢林沼澤裏奔跑著無數的野獸,犀兕麋鹿滿之,魚鱉黿鼉為天下富,更有數不清的礦藏等待人去開發。


    “這新大陸就擺在麵前,何必舍近而求遠?吃飽了撐著?”


    至於開拓海外?行啊,一兩百年以後,等江南也人滿為患的時候吧!這把火暫時不會燒起來,留點火星就行,比如可以把大九州之說略加修改,加到學室弟子的課程裏,讓下一代保持探索的欲望。


    而且,與陳平的談話,也讓黑夫醒悟,這些年,他做的事再多,也像是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我不會再盲目添柴了。”


    “在我執掌天下之轡,決定馬車走向之前,雖然我阻止不了皇帝之欲,隻能加以引導,但我必須阻止別人慫恿皇帝搞事!”


    “或者說,能讓皇帝搞事的人,隻有我!”


    ……


    另一處館舍,盧敖迴來後,將黑夫之意與韓終一說,二人開始合計起來。


    “唉。”盧生長歎一聲,搖頭道:


    “還未對壘,便遭奇襲敗績,經過那件事,陛下對方術士,恐怕不會像先前那樣信任了。吾等的膠東之行,恐怕盡是險阻!我本欲與他和解,合則兩利,奈何那黑夫不聽善言,鼠目寸光,一意孤行!”


    “但事到如今,也隻能繼續走下去了!”


    韓終也知道,他們如今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便問道:“吾等應如何應對?”


    盧生卻默然良久後,露出了笑:“不急,到了芝罘山,有兩位比我更厲害的方術士,正等著皇帝蒞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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