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於陛下六年,為安陸縣令史,掌文書。七年,任鄢縣令史。十二年,改鄢地獄掾,掌管刑獄。十三年,秦軍伐趙,投筆從戎。十五年,預平陽役。數年後,迴任安陸,為獄吏,途經雲夢澤,遇臣擒盜,卻為人構陷,他秉公執法,為我洗刷冤屈。”


    這是一時的衝動,但黑夫總覺得,喜的故事,當不止讓後世千萬人所知,也應該讓秦始皇知曉!


    他應該知道,不,他必須知道!在帝國裏,還有這樣一位勤勤勉勉,兢兢業業的秦吏!


    “臣當上亭長後,曾去他家拜訪,卻見其家境簡樸,幾乎沒什麽值錢的家當,入其書室,則是密密麻麻的簡牘!翻開一看,卻是律令條文。”


    聽到這,秦始皇皺起眉來,因為朝廷有規定,不得將官府的律令擅自帶迴家中,但隨即又舒展開了。


    卻聽黑夫道:“臣依然記得,喜素來淡漠,隻是介紹那些簡牘時,卻有些驕傲,他說,這充棟的律令,都是他數年來,一筆一劃抄的。”


    在黑夫的述說中,秦始皇可以想象這樣一個場景,在南郡安陸這個小地方,有一個基層的官吏,每天晚上就著微弱的燈光,在筷子一樣粗的竹簡上,仔細地,一筆一劃地抄律令條文。


    這一抄就是四年,卻隻抄了四萬多字,因為在簡牘上書寫,實在是太慢了,喜公務繁忙,上有老下有小,閑暇的日子又不多……


    秦始皇聞言,有些許動容,高高在上的他,整日關心的都是國策大事,很少能聽到基層小吏的辛苦。


    說完後,黑夫道:“陛下,在天下四十郡,像喜這樣手抄律令的吏員,不知凡幾!”


    想想就知道了,光是鹹陽,就有數不清的部門需要成套的律文,下麵又有四十個郡,幾百個縣,數千上萬個部門、鄉……


    不誇張地說,秦吏們這三十一年來抄錄的文書律文連一起,恐怕比長城還要長!


    工作繁重也就罷了,問題是還慢。簡牘時代的文字筆削,真是慢如蝸牛。


    哪怕是黑夫後來製出了紙,蒙恬改進了筆,朝廷又頒布了簡化的隸書,但也隻是讓抄錄速度快了兩三倍,就算是最嫻熟的刀筆吏,每天抄得手抽筋,也頂多寫千字,慢如龜速。


    這就意味著,加起來數萬言的秦律令,要讓幾十個刀筆吏,不眠不休幹一天一夜才能複製,效率極其低下。這也導致了,完完整整的律令,隻有縣城有一份,甚至有些邊遠小縣,連一份都有不起。


    書之所以貴,不在於材料成本,甚至不在於它內含的知識,而在於付出的人工心血。


    而且繁重的抄錄,常會導致出錯,一旦有錯,等待刀筆吏的將是嚴格的懲罰!律令裏可規定了,你抄錯了哪條,就用哪條來懲罰刀筆吏!可有時候小吏也冤枉啊,明明是在郡上就出了錯,縣上照葫蘆畫瓢,他們有什麽辦法。


    但現在,雕版印刷一出,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廷尉葉騰頷首:“如此說來,隻要禦史府設雕版,紙墨足夠,一日印律令十份不在話下!”


    黑夫笑道:“廷尉說的沒錯,相較於在簡牘、紙張上筆削抄錄,印刷簡直是快如狡兔,且數人便,成本低廉了不少!”


    “如此,則不消一月,天下各縣皆可得到律令全文,且內容與禦史府完全一致,絕無錯漏可能!以後每年禦史府損益律令,也隻需將修改的章節印刷數百上千份,交給郡吏帶迴,再發放給各縣即可,甚至連鄉、裏,也能頒發律令,使吏教百姓學之。”


    “這樣一來,刀筆吏少了案牘勞頓之苦,朝廷的律令下達,也能又快又準!還望陛下允之,使少府在鹹陽設雕版、印刷之室!”


    秦始皇掃了群臣一眼:“卿等以為如何?”


    眾人相互對視,五大夫王戊偷偷看了下李斯,發現他一言不發,鼓了鼓勇氣,提出了質疑。


    “陛下,這雕版印刷果是利器,但若為居心叵測者所得,印《詩》《書》及蠱惑人心之文章,應當如何是好?”


    話音剛落,廷尉葉騰就冷笑了起來:“因噎廢食!真是可笑!五大夫以為,廷尉、獄吏、賊草都是擺設麽?”


    “我……”王戊被搶白,不敢與廷尉辯駁,腦袋縮了迴去。


    秦始皇看向李斯:“右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應道:“此物對朝廷有百利而無一害。”


    “大善!”


    秦始皇很高興,他做事雷厲風行,立刻下詔,讓程商帶著工匠迴鹹陽去,在少府設立印刷室,專門協助禦史府印刷法律條文,使之遍行天下。


    程商領命而去,群臣皆恭賀秦始皇,黑夫心裏想的卻是,或許等喜百年之後,隨他入葬的,除了親手抄錄的簡牘外,或許也有一摞摞用工整字體印出的律令紙書呢……


    想到這,黑夫覺得,自己似乎又做對了一件事。


    這時候,秦始皇又開始問黑夫,那位安陸獄吏喜,如今在何處?


    黑夫麵色一黯,說道:“喜因政績出眾,十年前被調到江陵任職,後來又被調去洞庭郡,在遷陵縣做官。遷陵乃新設的縣,越人蠻夷眾多,地方卑熱,丈夫早夭。我近來從家中來信得知,喜在遷陵患病,病篤,不能理事,現已迴到安陸家中養病,但仍未好轉……”


    秦始皇聽後,偏頭喚來謁者:“喜,秦之循吏也,如今天下已定,朕東巡以來,但見諸吏驕奢淫逸,缺的,就是喜這樣的兢兢勤懇!傳朕詔令,讓南郡派名醫診治,勿使夭折,再升爵一級,使天下諸吏知道,清廉勿貪,忠於公事者,必有勞賞!”


    黑夫一愣,等等,皇帝陛下這是腦子開了竅,要在全國搞“向喜同誌學習”的的活動,讓秦朝幹部們開會學習喜的精神?


    他連忙道:“臣替喜謝過陛下!”


    話雖如此,但黑夫也沒報太大希望,他得知此事後,已經讓家裏請南方最好的醫生給喜看病,可喜是積勞成疾,非一日之寒啊。


    黑夫不知道的是,曆史上,喜本該在秦始皇三十年就患病逝去世的,因為黑夫的改變,多活了一年,卻還是沒逃過病魔。喜能不能熬過這關,誰也不知道,隻能盡人事安天命……


    黑夫隨即又建言,認為印刷術不止可以用來複製律令,還能印刷更多的東西,使之在民間廣泛傳播。


    曆史上,唐人最初用此物印佛經,密密麻麻的梵文佛法,被音譯成了漢文,信徒們在佛堂香火繚繞間,頂禮膜拜,口中喃喃念著“阿彌陀佛”,到了後來,印刷術才用於其他書籍,使唐宋文化臻於一時。


    但黑夫在秦朝鼓搗出的印刷術,在它的最初,便已在印刷法律、曆法、節氣歌、農書,使之在天下流散,這些都是對普通人有用的知識,又能進一步促進識字率和文化傳播。這樣下去,百年之後會是怎樣一番光景?連黑夫都無法預料。


    當然,要印的,還有用來給天下讀書人洗腦的史書,被黑夫稱之為《國史》的新科目……


    這麽多天了,黑夫以為,也是時候,給這場爭論做一個了結了!


    “陛下,正如臣當日所言,以手抄書,這就好比是粗糙的木石之兵,雕版印刷,好比是銅鐵之兵。”


    “前者抄書一本,傳示十人,影響百人。後者印刷百本,發予百人,傳示千人,影響萬家!兩者相較,就像以鐵擊木一般,摧枯拉朽!陛下,若能做到每個公學弟子人人手一本新編的《國史》,令吏教之,宣揚古今之別,郡縣勝於封建之實,再將其作為考試為吏的科目,人人誦讀,何愁他們不棄先王而法今王?何愁輿論、人心不一?”


    秦始皇摸著胡須,微微點頭,禁止私學還是規範私學,焚書還是修書,他心中已做出了抉擇,眼睛卻瞥向眾人:


    “諸卿還有異議麽?”


    群臣緘默,他們都知道,皇帝問的不是自己,是丞相李斯!


    李斯似乎仍然很鎮定淡然,可平靜之下,內心卻是波濤洶湧,這是他追隨皇帝二十餘年來,第一次在國策上,輸了人一頭!


    在逐客還是留客的生死之間,他說服了秦始皇。


    在存韓滅韓的問題上,他贏了韓非,甚至借刀殺人除去了這個可怕的對手。


    在封建還是郡縣的爭論上,他壓倒了王綰,成功三級跳,從廷尉一躍為右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可就在他誌得意滿,準備乘機將王綰徹底打倒,以焚書為開端,通過一係列大刀闊斧的計劃,為自己贏一個封侯之功,萬世之名時,卻被半路殺出的黑小子截了胡……


    讓李斯牙癢的是,黑夫對他”法今王“的理念讚不絕口,隻是在手段上稍做改動。用一種更溫和的方式,來做焚書之實,本來李斯自信能壓倒他,但當黑夫搬出印刷術時,他就明白,這件事已經沒法再爭了。


    黑夫靠著淩駕時代的眼光,以及不斷從口袋裏掏出來的新技術,贏得了皇帝的青睞。


    李斯知道,這場爭論,是自己輸了,不是輸給了黑夫,而是輸給了自己。


    封禪誹謗之事雖然嚴重,但還沒有到讓皇帝下定決定,徹底摒棄天下儒生、百家的程度,因為一係列變動,李斯比曆史上提前三年倡議焚書,效果差強人意。


    這時候強辯,隻會讓皇帝失望,李斯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盡力守住底盤。


    讓自己輸得不是那麽難看?不不,李斯心裏想的,永遠是是反敗為勝!


    長篇大論的辯駁爭議?不需要,他李斯要翻身,一句話就行!


    於是李斯稟道:“陛下,臣以為,當嚴守雕版印刷之術,同時禁絕民間製紙、用紙,官府專營,輕易不能使關東士人得之。畢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丞相此言有理。”秦始皇頷首稱是。


    黑夫微微皺眉,李斯這是要在愚民這條道上走到底啊,不過那句話說得好,科技能讓專製的更專製,自由的更自由,這也是無奈之事,距離全民知識普及,還遙遙無期啊。


    但李斯下一句,卻讓黑夫徹底刷新了對他的認識!


    卻聽李斯又道:“此外,老臣思索再三,以為詩書與百家之言,的確不必一味焚毀,從而引發士人鼓噪,不如寓禁於征,且修且焚!就像孔子的那句話,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改之!”


    “不過,這修書修史之事,老臣不才,願一並主持!還望陛下允之!”


    黑夫怔住了,一時間,寒毛直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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