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實在是爬不動了。”


    泰山雖然不算高,但要一個兩百多斤的胖子從山腳爬到山頂,無異於一種酷刑,張蒼還未到半山腰,就嚷嚷著自己不行了。


    黑夫在前,迴頭指著他笑罵道:“隨行諸人能與陛下一起登泰山,目睹天子封禪之禮,都與有榮焉,唯獨你張子瓠聽說自己也在列,便臉色酸苦。”


    張蒼翻了翻白眼:“我看是陛下嫌我總愛在他耳邊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故意要讓我上來受苦,早知如此,我也攙和群儒的爭執,讓陛下罰我在山下等候,在榻上捧著紙書細讀,那該多好。”


    今天是八月十五,泰山封禪的日子,大典分兩步進行,首先是“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築土為壇以祭祀上天,以報天之功,要在泰山頂上舉行。


    秦始皇早在一年前就在計劃封禪,便讓濟北、薛郡在山南山北各自辟山修路,將過去小徑改造成可容坐輦陽坡、南坡二道。


    這項大工程的一個副作用是,泰山周邊活動的老虎受驚出逃,被官府獵獲,甚至抓了頭白化病老虎,被喜滋滋地當成祥瑞獻給皇帝。


    而從孔子時代起,常年隱匿在泰山山林裏,逃避“苛政猛於虎”的野民們,就隻能冒著危險,往更深的丘陵裏鑽。


    薛郡和濟北郡當然不會讓忽然跑出來的窮困野民打攪到皇帝的封禪儀式,搜了許多次山,力求做到野無遺孑。


    一大早,秦始皇就扔下一眾儒生,帶著重要臣工自陽坡登山。他自己在坐輦,由十多個郎衛輪流扛著行在最前方,就跟後世去景區坐纜車一樣輕鬆,還能看看周圍風景。卻苦了臣子們,不管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得靠兩條腿走。


    眾人坐著馬車走了四五裏遠,翻過了像門檻一樣的山崖”天門溪水“,就到了中嶺,接下來,道路變成了石板砌成的石級,共有七千多級,直達頂峰——這是薛郡過去幾年間最大的一項工程,雖然被陰陽方士詬病說破壞了風水,但卻讓皇帝登山方便了不少。


    此時已到中午,秋日之陽照在泰山上,山頂彌漫的大霧已散去,濕滑的石階也幹了不少,正是登頂的好時候。


    黑夫指著前麵對張蒼道:“李、王二位丞相,葉廷尉,都已是年過六旬的年紀,卻仍強自拄著手杖跟在陛下身側,何況你我正值壯年?快起來,難道還要我背你不成?”


    “來啊。”張蒼像是屁股黏在石板上一樣,隻不要臉地伸出了手:“隻要你背的動!”


    “你這肥廝……”


    皇帝的坐輦已經遠遠走在前方,黑夫一招手,讓兩個郎衛來攙起了張蒼,強行架著他往上走。


    結果,等他們走走停停抵達頂峰時,張蒼倒是恢複過來了,那兩個郎衛卻累成了狗。


    黑夫不由笑他道:“嗟乎,負張蒼登山,比衣三屬之甲,操二石之弩,負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裏還要累。”


    此刻已是下午時分,因為才入秋,看不到蒼山負雪,明燭天南的景色,隻見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雜樹,多鬆,鬆樹在石縫裏艱難求生。


    既沒有壯麗的瀑水,也少有鳥獸音跡。總之,就是普普通通的風景。


    黑夫再迴首時,發現山下風光好像還更好點,晚日照於行宮,汶水、徂徠(culái)如畫,而剛剛經過的半山,此刻又起了霧氣,像是一條舞動的飄帶。


    前方,身著玄端冠冕的秦始皇已下了坐輦,也在負手打量著泰山上下景致,麵容嚴肅,不知在想些什麽。


    接下來是匆忙卻又有序的儀式,按照奉常演練過好幾遍的流程,秦始皇和群臣都穿著隆重的禮服,黑夫等人頭戴皮弁,插笏垂紳,助皇帝行射牛的禮儀,並奉獻三牢。


    接著,就是更繁瑣的封土之禮,因為儒生們的餿主意都被否了,所以禮儀程式與在鹹陽時郊祭天帝相同。秦始皇接過禮官獻上木鏟,親自動手,群臣則在旁助力。


    大夥都幹的很賣力,尤其是黑夫這種老莊稼把式,還得到了皇帝稱讚。


    他們的樣子,就像植樹節親自上山植樹的領導一般,隻是寬大的禮服實在不好幹活。


    最後,所封土寬一丈二尺,高九尺。秦始皇還將親筆所寫的玉牒書埋入其中,書的內容隱秘無人知,因為這是秦始皇和老天爺私密的對話。


    群臣都麵目肅然,跟在皇帝身後,在禮官的吆喝下,朝封土一次次作揖下拜,告成於天。


    但一時間,黑夫卻心生好奇。


    “這埋在封土下的玉牒書裏,究竟寫著什麽呢?是一板一眼的誥書,還是一些皇帝的心裏話呢?”


    正當他將好奇心壓了下去,要目睹第二項工作“立石銘字”時,在他旁邊的五大夫,比黑夫年紀略小的秦公孫嬰(子嬰)卻抬起頭來,咦了一聲。


    “少上造,你快看,天怎麽陰了?”


    黑夫立刻抬起頭,這才發現,方才還白雲朵朵,陽光燦爛的天上,徒然從東方飄來了一大片陰沉沉的雲彩……


    ……


    “快看,看泰山頂上!”


    山上封禪典禮正在舉行之時,山下的儒生們雖然嘴裏嚷嚷著皇帝剛愎自用,但也時刻關注著上麵的一舉一動。


    此刻,眼看天上忽然風雲變幻,不少因秦始皇不用他們而心懷怨憤的儒生,便叫嚷了起來。


    “算著時間,才剛剛做完封土之禮。”樂正氏之儒低頭掐指。


    “告成於天,結果卻烏雲密布,這意味著什麽?”漆雕氏之儒這時候忽然變得虛心好學起來,左顧右盼地發問。


    “我看接下來,就是驟雨將至啊,陛下和群臣恐怕要淋雨了。”子張氏之儒幸災樂禍。


    “還記得孔子的話麽!泰山不如林放乎?泰山豈不如林放乎?”有人想起了昨日他們的議論。


    “沒錯,泰山有靈,蒼天有感,絕不會接受非禮之祀,也不會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禪。”


    後麵半句,細弱蚊蠅,沒人敢大聲說出來。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泰山頂上的烏雲,在內心深處為它鼓勁,期盼它越積越大,然後下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雨,將山上的封禪儀式破壞殆盡,讓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淋成落湯雞!


    “讓他知道,天至明而不可欺!”


    ……


    灰蒙蒙的雲朵遮蔽了太陽,巨大的投影將泰山頂的光明一點點吞噬。


    一同吞噬的,還有秦始皇的好心情……


    他高大的身軀立於泰山之顛,抬頭仰望陰雲密布,在風吹拂下須發賁張。


    秦始皇記得,自己在埋於封土的玉牒書裏如此寫的: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


    “予小子政,秦始皇帝,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已屠匈奴之國,踏氐羌之壘,籍邛都之城,通河西之壁,近不過旬月之役,遠不離二時之勞,固已犁其庭,掃其閭,郡縣而置之,雲徹席卷,使子孫無餘災。”


    “而今外患已弭,予小子欲修內政,夙興夜寐,建設長利。行封禪,一天下,使人心歸秦,六合同風,九州同貫,望天祐之……”


    天子與天的對話,就像是兒子拿著成績單,向父親做出匯報一樣。歸根結底,皇帝想將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給天看一看:


    “瞧啊,古往今來誰還能勝過朕?你有過這麽好的兒子麽?”


    但誰料,卻是這樣的結果,本來天氣還好好的,刹那間卻陰雲密布,風雨欲來。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個至高的存在,在操控風雲變幻,戲弄秦始皇,對他的誥書不屑不顧。


    殷商視天如父,周人也是敬畏蒼天的,而秦同時繼承了殷周的信仰。而過去幾年間,不管是儒生、方士還是巫祝,都反複對皇帝說:“天至明而不可欺,風雨四時變化,乃是皇天譴告人君過失,猶嚴父之明誡。”


    一般的兒子,在父親擺出一張臭臉時,會戰戰兢兢,不知所措,甚至下跪認錯。


    兒子錯了,兒子改,兒子再也不敢了!


    但秦始皇不同。


    憤怒的火焰,在這個一心想長生的凡人皇帝眼中燃燒!


    這一刻,秦始皇甚至想不管不顧,讓太阿寶劍出鞘,再持劍上指,直接質問廣袤無邊的蒼天!


    “天,你對朕的所作所為,有何不滿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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