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密令,有人舉報,說你收受賄賂,縱容私鹽,中飽私囊,這可是真的?”


    周縞本來喝的大醉,這會卻被此言徹底嚇醒,一下子拜在地上,汗如雨下。


    他也是關中人,是清楚秦律的。秦以嚴刑峻法聞名於世,不止是對民,對吏也如此。大量律條是針對官吏犯罪製定,官吏犯過,刑罰必加,絕無寬恕餘地。


    所以荀子數十年前入秦時,發現秦國吏治清明,官吏莫不恭儉,不敢貪汙受賄,也不敢玩忽職守,辦事效率極高。


    而在治吏法律裏,對貪汙受賄尤其深惡痛絕,行賄受賄達到一個銅錢,就要被黥刑,被判臉上刺字並服苦役!這處罰不僅及於本身,而且還要“三代禁錮”,即其三代之內的子孫也不得為官。


    周縞抬起頭,看著黑夫手裏那封要命的實名舉報信,既然能用得起紙,或是下密縣某個官吏所為,知道他那些事的人,不超過三名,隻要給周縞一點時間,定能追查出來!


    但這時候,黑夫的聲音卻再度響起:“下密令,律令有言,主守而盜,值十金者棄市。信中說,你收取的賄賂,可不止這個數,你要作何解釋?”


    “下吏……下吏。”


    正當周縞思索說辭時,黑夫卻做了一件令他震驚的事!


    卻見黑夫徑自走到燈燭邊,將信放到火焰上,任由它燒得一幹二淨!


    “郡守,這……”周縞沒反應過來。


    黑夫大笑:“本官見這信中多誇張之辭,不足為信,恐怕是想要故意擾亂膠東官場的!”


    雖然是燒了封空白信誆騙周縞,但黑夫也明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實膠東官場的貪腐,早在幾年前就開始了……


    齊國投降後,關西這些個靠著軍功升爵的軍漢大老粗們來到關東,見識了臨淄、即墨的花花世界,從此打開了新大門。


    因為膠東距離關中遼遠,派來的秦吏稀缺,過去約束官員的秦律便相當於無,隻能靠自覺自律。


    最初一兩年,周縞作為一個老卒伍,還恪守著自己的底線,拒絕一切錢帛珠寶賄賂。但人總是有弱點的,他好色,好酒,這道防線,很快就被豪長、商賈們送來的美女、酒肉攻陷,且越陷越深。


    慢慢地,這個曾經一門心思耕戰升爵的好戰士有了新的愛好:金錢,隻要有了錢帛,美人嘉柔又豈會缺?他對各地冒出來的私鹽睜隻眼閉隻眼,與之同流合汙,換取物質享受。


    看著麵前這個見一封空白信被燒後便如蒙大赦的家夥,黑夫心中冷笑,不由想起了前世聽過的一段話。


    “可能有這樣一些共產黨人,他們是不曾被拿槍的敵人征服過的,他們在這些敵人麵前不愧英雄的稱號;但是經不起人們用糖衣裹著的炮彈的攻擊,他們在糖彈麵前要打敗仗。”


    這句話放到秦朝,也一樣。


    黑夫事先讓人暗暗調查過,貪腐的可不止周縞一個,膠東官場裏,敢號稱清清白白的人,幾乎沒有!甚至連本該督查官員的監禦史,也脫不了幹係!


    若是將目光再放遠一點,他就能發現,腐敗橫行的,亦不止膠東一郡。


    就拿沛縣為例,沛縣令為自己好友呂公置辦喬遷筵席,讓組織部長蕭何去主持,客人必須繳千錢,才能得上座。這何嚐不是貪腐和以權謀私?蕭何、曹參也對此習以為常。


    泗水亭長劉季吃肉喝酒不給錢,酒肆老板娘最後折了酒券,讓他白吃。這或許是劉季用個人魅力將酒肆老板娘們睡服,但何嚐不是庶民示好於小吏地頭蛇,變相交納保護費,好尋求庇護。


    用權力來換取金錢、美色,這幾乎是每個官員與生俱來的本領。


    說句不好聽的,自從秦統一後,整個關東,從六百石縣令到鬥食亭長,就沒有一個能嚴格律己,不收取一錢賄賂的!


    或許隻有一個人除外,那就是喜……


    至於其他人?荀子曾經見到的“莫不恭儉,出於公門,歸於其家,無有私事”的秦吏們,大多已經變質腐化。


    這是帝國上下公開的秘密,隻要官員們做的不太過分,便默契地無人戳破,因為一旦被揭發,事情鬧大,引起了朝廷的重視,還是會按照律令嚴懲。


    皇帝可不喜歡底下多了一堆虱子,吸食本該交上來的錢糧血肉。


    秦律是法家為了維護君權而打造的,隻有一個人有法律豁免權,所以在秦朝,亦隻有一個人有資格貪腐,那就是皇帝!


    黑夫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歸根結底,秦的腐化,是從上到下開始的。皇帝自身都窮奢極欲,大肆修建宮殿陵墓,以六國美人充塞關中,底下的人看在眼裏,心裏豈會沒想法,難道還會傻傻地為國律己麽?


    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是體製問題,反腐治得了下麵的蒼蠅,可最上麵那頭老虎,誰敢打?拋開根源去治枝葉,最終隻能是虎頭蛇尾!


    不過,黑夫也不打算放過周縞和郡中貪腐嚴重的吏員,隻是希望他們完蛋前,能再發揮點預熱,幫自己釣條大魚。


    於是,黑夫便開始了他的胡扯,倒了盞酒,跟被嚇了一通後,膽戰心驚的周縞說了一通“交心”的話。


    “下密令也不必忐忑,你我都明白,律令嚴禁貪錢斂財,要做到太難了。”


    “吾等在外郡為官,距家中千裏迢迢,寄迴去的錢糧,到地方隻剩不到一半。手下還要養一些個幕僚門客,但拿的俸祿卻與關中一樣,常入不敷出,這真是又讓馬兒跑,又讓馬兒不吃草。”


    “再者,這關東不比秦地,人人都逐利而為,那些地方小吏不肯勤勉奉公,必有小利才肯做事,故長吏斂財,有時並不是為錢財,而是一種變通……”


    他蘸了酒水,在案幾上寫下了一個隸書的“官”字,開始背起了前世看過一部電視劇台詞:


    “官字怎麽寫?上下兩個口,先要喂飽上麵一個口,才能再去喂下麵一個口。想要治民,還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若不能喂飽他們,誰肯為吾等做事!”


    周縞愣住了,他雖然貪腐,但內心是隱隱有愧的,還有違背律令的膽怯,但郡守卻將貪腐說得理所當然似的!大道理一個接一個,感情也是我輩中人?


    黑夫卻複又嚴肅起來:“下密令,你現在可知,本官為何不追查你?”


    周縞老老實實地搖頭:“下吏不知。“


    黑夫道:“你也應該清楚,這件事若本官嚴查,要罷官掉腦袋的,就不止你一人,可能就是下密縣全部官員,甚至會牽連郡府不少大吏長吏!”


    “到那時,半個膠東官吏被一掃而空,我還怎麽治郡?如何應付陛下很快就要開始的東巡?”


    說到這,周縞總算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也對,若追查到底,膠東就要生亂了,沒了吾等這些縣吏,修行宮,開道路,挖金礦,收租收賦,督促黔首服役,誰替郡守來做!?”


    “人要學會變通。”


    黑夫歎息道:“我也是在官場浸淫數載,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不止是對官吏不能太過嚴苛,連對豪長大族也一樣。”


    周縞一聽,頓時覺得此言話中有話。


    果然,黑夫圖窮匕見,忽然問道:“我聽說,你與夜邑田氏關係甚密?”


    夜邑田氏,便是將周縞塞飽的金主。不止是他,連夜邑縣令,也唯田洸、田都兄弟馬首是瞻,畢竟夜邑曾經是田家的私邑,擁有上千私人武裝,以及巨大的名望。不誇張地說,田氏兄弟在市肆振臂一唿,就能糾結起數千人,奪城造反!


    這是安平君田單留下的遺澤,輕易無法抹去。


    也正是買通了地方大員,夜邑田氏主導的兩地的私鹽才能如此猖獗。


    事到如今,周縞也不敢推脫撒謊了,承認自己常與田都往來。


    “如此甚好,我有一事,要讓你助我。”


    周縞知道,自己小命捏在郡守手中,是殺是繞全憑一句話,連忙道:“郡守盡管吩咐。”


    黑夫說道:“我欲邀夜邑田氏的宗主田洸,在平度見一麵。”


    平度是夜邑的一個鄉,距離下密不遠。那裏近來出了一樁大事,黑夫令人在全郡尋找礦藏,雖然黃縣曲成發現了一個金礦,但地處深山,難以開采。


    而平度也找到了一個礦,雖然沒有曲成的大,但礦脈較淺,容易挖掘,所以打算在平度設“黃金采”。


    黑夫道:“夜邑畢竟曾是田氏領地,平度開礦一事,組織人手等事,需田洸兄弟協助,邀他們在那相會,便是為了商議此事。”


    周縞了然,這大概就是郡守說的“變通”,唉,看來他來了半年後,也終於發現,不依靠當地大族,是無法統治地方的。


    但周縞又弱弱地說道:“田洸為人謹慎,輕易不離夜邑……”


    黑夫冷笑:“我畢竟是郡守,難道還要屈尊去夜邑登門拜訪他不成?選平度而不選即墨,已經給足田洸麵子了!取信來,我說,你寫!”


    讓周縞寫了信後,黑夫一踱步,覺得如此還不足以取信於田洸,騙不來此人,便道:


    “對了,再在信中,替我向夜邑田氏提及一事。”


    黑夫正色道:“本郡守有侄名尉陽,年方十六,聽聞田洸有女,年方十四,我欲替他向田氏求親,納彩迎娶,以為正妻,兩家永以為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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