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三十一年四月,身在鹹陽的張蒼,迎來了他人生中的兩件大事!


    其一,便是他皓首窮經,耗時數年的《九章算術》上半本總算編篡完成!


    九章算術上半部一共六卷,都是數學知識在實際中的運用,裏麵的《方田》篇涉及田畝精確測量,《粟米》篇是關於穀物糧食的比例折換,《衰分》與俸祿分配有關,《少廣》《商功》則是土木工程量計算,《均輸》涉及合理攤派賦稅。各卷不僅有公式算法,還有實際事例,洋洋灑灑數萬言。


    除此之外,張蒼還在閑暇之餘,寫了一本名為《珠算》的小冊子,專門講了算盤這種東西的用法和技巧公式。


    這兩本書被禦史大夫獻給秦始皇後,皇帝對此讚不絕口,甚至還讓張蒼入宮,教謁者們打算盤——秦始皇每天都要看大量奏疏,幾乎每一篇都要涉及錢糧數目,他習慣性地會讓謁者重新計算一遍,但算籌速慢,皇帝性子急等不了,近年來漸漸流行的算盤卻是速算利器。


    也因為這次機緣,秦始皇得以對這個叫“張蒼”的大胖子有所了解,認為他做一個管圖籍的柱下史太屈才,一揮手,便將張蒼調到了治粟內史,擔任內史令丞,秩六百石……


    治粟內史,便是秦朝的國家財政部,主管國家田租和各種錢物的收支,也被稱之為“計相”,其下有太倉、籍田等五令丞,張蒼則專管度支,負責全國郡縣上計和“量入為出”事項,相當於後世的發改委。


    四月初走馬上任後,張蒼才發現,這實在是個苦差事,何也?因為和黑夫在膠東麵臨的情況一樣,整個秦朝,也走到了財政危機的邊緣……


    皇帝派他來治粟內史,也是指望張蒼能運用特長,解決困擾朝廷數載的財政漏洞。


    張蒼一查都內帳薄,頓時覺得牙疼,一通焦頭爛額後,在寫給好友黑夫、章邯的信裏,不由抱怨道:


    “陛下滅六國,收納大批六王財貨、玩好,但五年多來,幾乎歲歲有事,哪怕是金山珠海,也揮霍殆盡了!”


    他開始向章、黑二人列舉這些年來秦朝的財政開支:“二十六年,鑄十二金人,在鹹陽北阪仿照六國宮殿大興土木,又徙天下豪富於關中十二萬戶!”


    雖然這些人也帶了不少財富過來,但數十萬人口的搬遷和口糧,使當年財政負荷累累,最後以赤字告終。


    二十七年,皇帝聽方士之言,有心求仙,在渭南修“極廟”和甘泉宮前殿,又從鹹陽到驪山,築甬道,相當於皇帝專屬的封閉式高速路。與此同時,還在全國修築馳道,春天時巡視隴西、北地。幸好黑夫讓皇帝的注意力轉移到尋找西王母邦上,暫停了渭南的宮殿群,這才讓少府的財政虧空沒那麽大。


    二十八年,皇帝有心開拓西北,令章邯修直道,又巡視了代北、上郡,雖然黑夫用兵花馬池,但隻是場小仗,錢糧耗費不多,這一年收支奇跡般地持平了。


    二十九年就不同了,皇帝發三十萬人征討匈奴,千裏饋糧,內外之費,車甲之奉,日費千金,諸將繳獲的幾萬頭牛羊,根本抵不上巨大的開銷。這一年,治粟內史竭盡全力才滿足了軍糧供應,犒賞士卒時,再也拿不出錢來,隻能由少府出資。


    三十年看似無事,但設立新郡,安置屯田戍卒,在朔方修築長城,皇帝巡視巴蜀,開五尺道通西南夷,向西域派遣使者商賈,都所耗甚多,財政赤字並無絲毫好轉……


    邊地多事,工程頻繁,意味著需要大量徭夫戍卒,青壯年頻繁服役,必然會影響到田地作業。雖然秦朝收田租是一刀切,管你多收少收,每畝一石半!


    但百姓全部糧食都隻能填飽肚子,購買欲望自然會大大降低。民間市場低迷,相應的,占少府收入大頭的市稅也開始萎縮,官營工坊的收入亦隨之銳減。


    更別說,為了解決財政赤字,從治粟內史、少府到地方郡縣,采用的辦法都隻有一個:加征口賦!


    最嚴重的二十九年,一些地方甚至加征了三次,逼得窮苦百姓掐死了剛生出來的嬰孩……


    這是一個死循環,在其位謀其政,張蒼無比驚恐地看到,帝國看似輝煌強大,但其內部,巨大的危機,卻已經在悄悄萌芽!


    曆數完五年的事後,張蒼忍不住在信中衝黑夫發火道:


    “天下多事,君居功至半矣!”


    這當然是氣話,隻要略微了解秦始皇的人都知道,陛下性急,不欲使天下一年無事。就算沒有黑夫提出的西拓,也會有南征,就算不派人通西域,尋找西王母邦,也會到東海求仙。


    去嶺南道路遼遠,且瘴氣遍布,耗費的錢糧,死傷的人員可能會更多。烏氏倮通西域,好歹帶迴來了一些中原與西域諸邦貿易絲糖,賺外匯的可能性,波濤淼淼的東海,卻什麽都找不到……


    而黑夫提出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也節省了大量徭役成本。


    再說了,若無南郡首倡的堆肥漚肥之法,讓每畝地多了半石收成,百姓可能早就被田租重賦逼得活不下去,連關中都生出盜寇來了!


    在書信中發完火後,張蒼也冷靜了下來,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他現在要集中精力,搞好今年的量入為出,不能再讓財政繼續虧空,也不能再將損失轉嫁到百姓身上!


    但看著今年皇帝陛下籌備要做的諸多事項,張蒼的太陽穴,又開始發疼了。


    本來,他希望三十一年,朝廷能消停消停,但樹欲寧而風不止,初春時,因為月氏王子殺人被判死刑一案,秦和月氏的關係破裂了,月氏王頻繁與匈奴冒頓單於接洽,似乎是想撿起冒頓提議的“三胡結盟共抗強秦”這計劃。


    在李信的提議下,秦始皇決定先發製人,於二月底時發檄文,譴責月氏王教子不當,且背棄藩屬之盟,以李信為將,發兵卒、民夫共十萬伐月氏!


    如今兩月時間過去了,西邊捷報頻傳,李信在黑水之畔大敗月氏王,斬首數千級。秦始皇大喜,將戰場所在地命名為“武威”,李信率部在那裏休整,準備進一步進攻月氏的首都昭武城。


    雖然匈奴冒頓單於派人襲擊了秦軍在居延澤的小城,屠盡戍卒,燒毀城邑,但北地郡尉章邯也在與之周旋,阻止匈奴支援月氏……


    與此同時,與月氏世代有仇的烏孫部在秦朝商賈的勸說下,赫然投秦,開始襲擊月氏西北,月氏沒有匈奴那樣寬廣的縱深,一時間進退維穀。


    如此看來,這場戰爭,至遲到夏末,便能取得勝利。


    鹹陽各官署一片歡欣鼓舞,唯獨治粟內史的官吏們都苦著臉,就算一切順利,此去河西千裏迢迢,去年好不容易收上來的錢糧,眼下卻如流水般飛出去。


    更讓人戰栗的是,秦始皇聽聞西方捷報後,決定等李信滅月氏後,秋初天涼時,便要開始自己屢屢推遲的東巡計劃!


    一天下,掃六合,破匈奴,滅月氏,這些事情當真是曠古絕倫,他比三皇五帝,更有資格封禪!


    得知這個消息後,張蒼心髒都要驟停了,他顫抖著手,算了筆賬:征月氏,耗費了治粟內史三分之一的財政收入,剩下的已經入不敷出。


    他稟報治粟內史道:“若不想鹹陽官吏發不出俸祿,東巡封禪,就隻能由少府出錢!”


    但少府那邊,也叫苦不迭,說各地征討、道路至少是一年便罷,但少府承擔的驪山陵工程,卻已經持續了十多年。


    雖然秦始皇有心求仙長生不死,但也做著兩手準備,打造自己的死後世界。


    隨著陛下稱皇帝,驪山陵的規格也一再擴大,添加的花樣越來越多:比如要燒製一等一比例,麵目形態活靈活現的兵馬俑守衛皇陵;比如要讓地宮的龐大華麗,不亞於鹹陽宮;比如要煉製水銀,比擬為百川江河大海,使陵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那巨大的墓坑,儼然變成了一個滿口獠牙,塞多少錢都吃不飽的猙獰怪物!


    治粟內史和少府兩個單位的領導一合計,發現彼此都已技窮,哪怕讓郡縣再加征口錢,也補不上今年的大窟窿,於是就隻能想新招。


    少府監想到一個妙招:“如今南方多有種蔗、熬糖者,巴郡巴氏以此複富,南郡糖氏也家累千金,南楚之地的豪貴,也常以此牟利,紅糖在各郡縣都頗受喜愛,甚至能遠銷西域,高價賣給諸胡君,吾等不如請求陛下,請仿照酒、鹽之事,將各郡紅糖工坊收歸國有,官府專營!”


    他們也是逼急了,要開始打方興未艾的糖業主意。這幾年,北方應付沉重的徭役征發,經濟有些凋敝,但南方卻因為糖業的帶動,變得興旺起來,隻是苦於人口不足,南方的種植園主們,開始叫囂對西南夷和百越發動戰爭,掠奪奴隸。


    張蒼在旁邊聽著,為黑夫默哀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謂的南郡糖氏,就是黑夫家,幾乎控製了豫章、南郡的糖業。但黑夫卻嚴格勒令家人,不得出這兩地,頂多在其他地方開了幾家虧本的分店,沒有瘋狂擴張。


    也正因為黑夫的低調和克製,朝廷才對此容忍,直到現在,少府被逼無奈後,才決定宰這頭尚未養肥的羊。


    就在治粟內史和少府決定,即便狠狠得罪黑夫,也要推行此事時,四月底,一個從膠東傳來的消息,卻讓兩家都不好動手了……


    “膠東郡守言,在黃縣曲成鄉,發現了一個大金礦!請少府批準,設官采之,並立刻從臨淄調撥兵卒兩千,入駐曲成,謹防豪長、黔首盜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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