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筵席散去,縣令、縣尉、縣丞簇擁著黑夫去客舍休息,曹參與蕭何也迴到了家中。


    曹參雖然能力不俗,能文能武,但在縣中的名望、地位一向位於蕭何之下,隻能自歎時運不濟,今日卻遇到了做夢也想不到的機遇。他一高興,喝了很多酒,滿麵紅光,蕭何攙著他到曹宅門邊時,曹參卻忽然拉住了蕭何,滿口酒氣地說道:


    “蕭兄,方才席間膠東郡守言語中,有招徠之意,你為何像上次監禦史舉薦你入鹹陽一般,固請拒絕?”


    蕭何喝酒隻是小杯細品,不像曹參,激動起來大杯大杯地向黑夫敬酒,故眼中依然清醒,他說道:“我不是說了麽,家有老母……”


    “當真?”曹參偏頭看向蕭何。


    “千真萬確。“


    蕭何肅然道:“再者,我乃蕭氏族長,全族十餘家小宗,數百口人都指望著我,我豈能貿然離開沛縣,去往他處?那樣的話,誰來庇護他們?”


    這個理由倒是說得過去,但曹參心中依然不解,暗道:“蕭氏雖大,卻也隻是一個縣豪。若能得膠東郡守器重,像那陳平一般,榮登高位,長遠看來,豈不是對宗族更加有利?”


    這也是曹參一口應允黑夫招攬的原因,這是個追求功利的年代,人人都想躍上高枝,從廁中鼠變成倉中鼠。蕭何是比他更聰明的人,怎麽會想不明白這點呢?


    酒意再度湧頭,曹參晃了晃腦袋,不再想這複雜的事,隻在蕭何將他交給曹宅仆役,就要迴家時,曹參借著酒意,忽然對蕭何大聲道:“蕭兄,待曹參再從膠東歸沛時,定不會再亞於你!”


    蕭何轉頭,笑道:“自然如此,祝曹兄仕途昌隆。”


    曹參覺得方才的話魯莽,好似他一直不服蕭何般,有些尷尬,隻能假裝真的醉了,又大聲道:“替我和劉季說一聲,他的婚宴,曹參去不了了!”


    “一定!”


    等迴到蕭宅,關上門後,蕭何才看著天上的冬月,唿出了一口氣。


    他一年前拒絕去鹹陽做官,此番又婉拒膠東郡守招攬,的確在為老母、宗族考慮,但更主要的原因,卻是蕭何心中的自悟……


    沛縣東北百裏之外,前往薛郡、濟北、臨淄的必經之路上,有一個薛縣。薛縣的風俗,與鄒魯大異,卻和沛縣相似,俗間裏多暴桀子弟,因為那裏是孟嚐君家族兩代人的封地,孟嚐君父子,往薛城招徠了大量遊俠。


    蕭何去過薛縣,聽過一個故事,說是孟嚐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由於私心,準備加固薛縣城牆,讓它的高度,能和臨淄媲美。這是要與齊國本土決裂的架勢,門客們紛紛勸阻,靖郭君卻執意如此,嚴禁門客再言此事,多言者殺!


    唯獨有個大膽的門客拜見田嬰,說:“在下就說三個字,多一個字,甘受烹刑。”


    田嬰於是見了他,那人快步進來說:“海大魚!”然後掉頭就走。


    真是逼死強迫症啊!田嬰不明白這是何意,隻能將門客留下,答應讓他暢所欲言,好歹將這三字解釋清楚。


    門客便道:“君不聞海中大魚乎?網抓不住它,鉤釣不到釣,在海中也沒有天敵,可一旦大魚離開了水,連小小螻蟻,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為。齊國,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權重天下,與諸侯伉禮,並非因為薛城堅固,兵甲眾多,而是因為,君乃齊相。若君與齊決裂,不再受庇護,就算將薛縣城牆築得如天一般高,難道還擋得住楚、魏的十萬大軍麽?”


    田嬰恍然大悟,遂停止築薛。


    道理是通的,在蕭何看來,自己也是一條海魚,沛縣則是他賴以生存的水域,這裏有鄉黨、宗親、同僚、朋友,縣令對他言聽計從,蕭何與蕭氏,在沛縣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離開沛縣,於他而言,是一種冒險。


    魚若離了熟悉的水域,雖然不至於立死,但從此以後,你的生死,就掌握在用網把你撈走的人手中了……


    用得著時,養在缸中尊榮有寵,稍不如意,則有刀俎之災。


    蕭何生性謹慎,不想早早離水,將自己的前途性命托付給第一次見麵的陌生人!


    除了這點外,蕭何屢拒升職,不去鹹陽,亦不去膠東,還因為他心中深深的顧慮……


    “燁燁震電,不寧不令。百川沸騰,山塚崒崩。高岸為穀,深穀為陵!”


    這是蕭何根據自己四十年經曆、學識,對這世道做出的判斷。


    世事變化太快了,六國驟滅,而看似強大不可一世的秦,又能持續多久呢?


    蕭何身為官吏,許多事情他都默默看在眼中:朝廷強製推行秦法,造成了關東之人的諸多不適,空降而來的秦吏不得民心,伐匈奴,戍邊塞,雖不至於民怨沸騰,但沉重的徭役讓百姓喘不過氣來。關東這幾年間,災異無常,遊俠、遺民仍在暗處活動,官府難以控製……


    彼月而食,則維其常;此日而食,於何不臧。誰說得清楚,未來會發生什麽呢?


    相比像曹參一樣,被眼前之利誘惑,急著升官發財,蕭何寧可留在沛縣,靜觀時局之變。


    一旦真有大廈將傾,山川沸騰的一天,蕭何首要做的,是保全自己,保全宗族……


    光靠他自己,一個刀筆吏,顯然不夠,所以蕭何在混白道之餘,也與沛縣黑道三位人物往來密切。


    一個是沛縣大戶,王陵。一個是豐邑豪強,雍齒。


    還有一個,是投身體製的泗水亭長劉季……


    在外人看來,三人是沒有可比性的:王陵是全縣遊俠的老大,如今雖不敢公然任俠,但也是大地主。雍齒家富數百金,稱雄豐邑,連蕭氏也要讓其三分。


    劉季卻隻是個小亭長,快四十歲年紀,才走了好運,得了佳婦。


    但三人之中,蕭何覺得未來一旦有事,最可能幫上自己的,唯有劉季。


    年輕時的劉季是浪蕩遊俠,不為鄉中所喜,當了泗水亭亭長後,也完全沒有循規蹈矩的趨向,依然是好酒好色,桀驁無禮,狂言妄為。


    蕭何原本也看不慣此人,但在偶爾的幾次同席交談中,蕭何發現劉季表麵上雖然傲慢無禮,但是內慧有肚量,哪怕在大醉時,對於有道理的話也能馬上醒悟,陳謝請從,斷然變成了另一個人。


    以蕭何的識人之明,漸漸發現了劉季的一些優點,劉季敢作敢為,有事能夠擔當。下能仗氣使人,深入任俠,在身邊聚集一幫鐵杆哥們。上能折節低首,遠從張耳,兄事王陵。入仕以來,在沛縣諸吏中,也算不可忽視的一方人物,白道黑道都混得開。


    這便是蕭何對劉季頗多庇護,贈錢比旁人多兩百,今夜還要趕去豐邑,為劉季主婚的緣故……


    看出劉季潛力的不止他,還有名士呂公,就算不考慮劉季,光衝著呂家那個厲害的長子呂澤,蕭何也要賣一個麵子。


    說起來,昨夜筵席上,眾吏還將這件事當成笑話說給膠東郡守聽,聽說劉季去呂公家做客,明明是賀錢不過千,當坐於堂下,然而劉季身上不持一錢,卻喊出了:“我劉季賀萬錢”的大話,結果呂公非但不生氣,還招劉季做了女婿……


    乘著縣令去更衣,縣丞低聲對黑夫八卦道:“呂公之女美甚,可是連沛縣令都欲娶的,呂公拒絕了沛令,卻偏喜歡那好大言,少成事的劉季,真是怪哉。”


    黑夫聽聞此事後,卻十分感興趣,讓他們說完了前因後果,頓時哈哈大笑。


    “這泗水亭長倒是有趣!我路過沛縣,恰逢其婚宴,雖不能往,亦當賀之!”


    於是,黑夫便大手一揮,安排個兩個門客,明日隨蕭何去一趟豐邑,他也要“賀萬錢!”


    “這位膠東郡守,他的所作所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


    越是琢磨不透的人,蕭何越不敢輕易許身。


    如此想著,蕭何喝了點醒酒的熱湯,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後,便趕著出門,雞鳴剛過,便從西門飛馳而走。黑夫的兩位門客,也趕著一輛車,載著換得的沉甸甸一萬錢,緊隨其後……


    與此同時,黑夫一行人,已出東門,往薛郡方向而去……


    ……


    秦吏並非私臣,調撥官員有一定的程序,曹參要等待泗水郡的調令,還有幾天才能去追趕黑夫。黑夫便留了一個門客等他,還在東門送別時,看似無意地告訴曹參:


    “若沛縣有什麽勇武有力的人才,你可一並帶去膠東。”


    “勇武有力的人才?”


    曹參摸著腦袋想了想,暫時隻想起了一個弓手周勃,可惜他已經留在了朔方城做屯卒,這輩子都迴不來了。


    等沛縣被遠遠甩在後麵,同車的陳平才笑道:“郡守時間緊迫,月末必須到膠東上任,卻還一路求能吏,訪幹才,真是思賢若渴。”


    黑夫卻隻是淡淡地說道:“明日便可到薛城了罷?”


    陳平肅然:“是,今夜停留在戚縣,明日便能至薛。”


    黑夫說起了似不相關的事””在離開鹹陽前,張蒼找到了我,與我說了一個關於薛城的故事,叫‘海大魚’!“


    他將海大魚的故事講了一遍,笑道:“張蒼的意思很明顯,我就像是一條海魚,大秦的製度是水,在南郡、關西,我背靠秦律,又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魚得水,盡情施展。”


    “可如今去膠東,卻是距離鹹陽最遠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諸田豪長林立,我看似近海,實則是條上了岸的魚。虎落平陽被犬欺,龍遊淺水遭蝦戲,若不想陷入幹死在淺灘,被螻蟻宵小所吞,就必須援引些人才,變成手足助力……”


    這便是他招攬曹參等人的緣故。


    謀有陳平,勇有共敖,再有個擅長內政的蕭何,一個能文能武的曹參,手足便齊全了。


    可惜和曹參不同,蕭何有蕭何的打算,聰明人啊,總是心思多。


    於是黑夫便來了招欲擒故縱,將一直被亞於蕭何的曹參要走,若蕭何真的淡薄名利,且看曹參幾年後飛黃騰達,錦衣還鄉之際,他還什麽想法都沒有?


    至於沛縣的其他人,黑夫也不急,他隻是個郡守,手下的人並不是越多越好。三顧茅廬?那就太掉價了,省高官,要有省高官的自覺,而不是隨便見到個古代名人,不論其現在的身份地位,就迎上去跪舔,驟然提拔,這讓陳平、共敖等舊部怎麽看?


    再說了,這是大秦,不是三國,除非是私人門客,否則官員調任連故吏都不能帶走,如此禮賢下士,養望於民間,你想幹嘛?


    要真學魏無忌,幫看門老漢駕車,尋訪市肆狗屠,怕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傳到鹹陽去,還真讓秦始皇覺得他居心不良,所圖甚大呢……


    黑夫隻是順路,時間緊,捉條大魚帶走,小魚且先放養著。


    門客政治的特點就是,一人得誌,便能援引鄉黨共同投奔。有了曹參這個榜樣,一年半載內,他若有能力,得黑夫提攜,自然能脫穎而出,到那時,何愁沛縣有心求功名的人物,不能入他彀(gou)中?緩緩圖之,還不容易引人注意。


    黑夫也很清楚,沛縣的人曆史上再出名,也隻是添頭,真正能信任的,還是共敖這些南郡鄉黨,或者陳平這種早早投資,知根知底的人。


    至於那一萬錢?


    陳平也奇怪,但沒敢問。


    黑夫卻敲打著車欄,他很想知道,大胡子的劉亭長收到這份賀禮時的表情。


    “這是試探,是讓劉季,這個沛縣集團核心人物惴惴不安的投餌。”


    黑夫歎了口氣,暗道:“也是對他此生沒法當大漢高皇帝的補償吧,畢竟他的國號,成為一個民族永遠的名字!可惜……曆史已經變了。”


    一生之敵?黑夫一點都沒這想法。


    和鞭長莫及的冒頓不同,在黑夫找到他的那一刻,劉邦,這個曆史上的位麵之子,不管他做出任何的選擇,如何掙紮,都已經宣告出局了!


    全地圖掛對盲視野,發育二十分鍾三件套對一級號小草鞋,還打個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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