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帝三十年,這一年四海升平,全年並無大事可敘。


    若非要細細尋糾,也就是兩件事值得一談。


    其一,秦始皇再度做出了與曆史上不同的舉動,他沒有在儒生方士勸說下,急不可耐地去關東,而是挑了春夏之際,巡狩了巴蜀地區。


    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領護衛大軍在疆域內視察防務、會盟諸侯、督導政事、祭祀神明,每一次巡狩,都有明確的目的:秦始皇繼皇帝位後第一次巡狩在二十七年,出巡隴西、北地兩郡,目的是重迴秦人的老家,向祖先稟報一統之事,二來,也能到邊疆看看,參考黑夫提出的“西拓”事宜。


    第二次巡狩在二十八年,出巡代北、上郡,目的是督查北疆進攻匈奴之事。


    二十九年,因為對匈奴的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皇帝沒有巡狩,在鹹陽宅了一整年。


    三十年開春不久,這位好動的皇帝就再也閑不住了,遂帶著一部分文武官員,郎衛一千,隨從數千,越秦嶺,入漢中,過棧道,經蜀山,至成都。


    巴蜀曾經是古老的方國,但在一百年前的秦惠王時期,被司馬錯所滅,之後巴郡直接郡縣化,但地方豪長如巴氏等在當地影響甚大。而蜀地,則先設了兩位蜀侯,又兩度被秦王以“叛亂”之名革除。


    秦始皇巡視巴蜀,自然也有其明確的目的,巴蜀並入秦百年,也屬於廣義上的“秦地”,也是秦朝舊土神仙之說最盛行的地區。


    秦始皇來此的目的之一,是因為他聽說,描述西王母及光怪陸離最多的《山海經》,出於巴蜀巫祝之手。而西王母邦,就在巴蜀以西的皚皚雪山之中,遂對這裏產生了濃厚興趣。


    但也僅僅是興趣,真正促使他動身的,是去年進攻匈奴後,關中存糧消耗大半,今年還要向邊地十多萬駐軍民夫源源不斷補給糧食。既然關中糧食不斷輸往塞北,那就需要從他處運入,就算官吏在推廣肥田之法,但關東、南郡糧食隻夠本地用,於是朝廷隻能把主意打到巴蜀。


    這才有了皇帝的巴蜀之行,他是個喜歡眼見為實的人,素聞巴蜀乃秦的第二糧倉,他要自己來看看,才能確定其潛力。


    過蜀山時,秦始皇被這天梯石棧相鉤連的險道給驚到了,也明白當年為何秦數百年不能滅巴蜀,實在是因為路太難走。但進入成都平原,又見到此處之富足安康,不亞於關中,更重要的是溝渠遍地,灌溉粟田,沃野千裏。


    皇帝迴望蜀山,不由歎道:“嗟乎,朕始知當年司馬錯將軍伐蜀時為何說,得其地足以廣國,取其財足以富民!司馬將軍入靖邊之祠,不足為奇,斬首雖不及武安君,但奪地過矣!當使其亦入於勳廟!”


    這是巴蜀並入秦百年來,第一次有君主前來,不過蜀中的秦人移民,卻不怎麽激動……


    一直以來,巴蜀就是秦國流放犯最集中的地方,當年嫪毐之叛,其餘黨眾多,被秦始皇奪爵遷蜀四千餘家,呂不韋的家人、黨羽亦然,蜀地也是他們流放的最終地點。這地方,就好比後世英國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亞,本地人多是流放犯後代,自然不會對秦有太深歸屬感。


    不過在官吏組織下,形製與鹹陽別無二致的成都城,還是用錦緞披掛在城牆上,迎接皇帝蒞臨,使得皇帝對成都的第一印象不錯,就是本地喜好花椒、茱萸的食物味道讓他不太喜歡。


    年紀大了,秦始皇不僅左耳的弱聽越來越嚴重,胃也不怎麽好。


    在成都住了幾日後,秦始皇在郡守的陪同下,去巡視了“湔堋”(jiānpéng),也就是都江堰。


    此時正是一年裏岷江水最大的時候,卻見湔堋將岷水一分為二,非但沒有鬧洪災,反倒讓周邊無數田畝得到了溝渠灌溉,一舉兩得。


    秦始皇對水利一向重視,當年就力排眾議讓鄭國造完了鄭國渠,眼前這座大堰看似簡單,卻使桀驁不馴的岷江從大害變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裏。自此以後,成都平原水旱從人,百姓不知饑饉,源源不斷的糧食沿著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當秦軍軍糧。


    皇帝便下達了一項新令:蜀郡守李冰,雖然還不夠資格入勳廟,但可在成都、都江堰納入官方祭祀,使之香火不絕。


    他還接見了蜀郡的溝渠官員,李冰的孫子李靈。


    郡守稟報秦始皇:“穿石犀溪於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經臨邛與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皆靈之功也……”


    秦始皇頷首,看著地上頭戴鬥笠,腳上踩草鞋,親自下水視察的李靈道:“今海內一統,不少地方都需修溝渠,大秦最缺的,就是如李冰祖孫三代這樣的幹吏!到處都是汝等用武之地!”


    他問了李靈幾句話,若不是巴蜀,是其他地方,也能因地製宜修好溝渠麽?


    李靈唯唯應諾,一高興,秦始皇就升了李靈的官,任命他做了“上河農都尉”,秩六百石,讓他入秋前後,從鹹陽去賀蘭山報到,幫北地郡尉黑夫在當地修渠灌溉新開辟的田地……


    就在秦始皇要離開成都,返迴關中前,蜀郡尉常頞(è),並巴郡大商賈巴忠,一同拜見了皇帝,並告知了他一件事。


    “陛下,巴忠使人向南探索商路,數年下來,頗有所獲,在巴蜀之西南,有西南夷君長數十,其名邛都、名夜郎、名靡莫、名滇,皆椎結,耕田,有邑聚,人口數萬到十萬不等。其中,滇國位於成都之南千五百裏外,乃是楚國將軍莊蹻(qiāo)所建……”


    “噢?”


    這是秦始皇從未知曉的:“西南夷之地,亦有楚國餘孽?”


    常頞便匯報起了關於滇國的事情:“那莊蹻本是故楚莊王苗裔,有人說他於楚威王、懷王時,奉楚王之命攻西南夷,過且蘭,至滇池,滇池方三百裏,旁有平地,肥饒數千裏!”


    “莊蹻奪取滇地後,本欲迴報楚王,時值司馬錯將軍奪楚巴、黔中地,莊蹻道塞不通,不能歸楚,於是便帶著數千兵卒留在滇池,變其服,從其俗,自稱滇王,至今已五十餘年……”


    常頞表示了自己的擔心:“今楚國雖滅,但多有餘孽遺民逃往蠻越之地。臣聽說,南越楚庭的楚遺民,不斷挑動長沙、豫章越人叛亂。滇國本就是楚人所建,在西南夷中最為強盛,若其意欲複楚,裹挾西南夷滋擾蜀郡之南,恐為肘腋之患。依臣之見,不如派商賈通西南夷,再修道路直達各邦,招納其歸秦,共擊滇國!”


    秦始皇卻不說話,隻是看了旁邊的巴忠一眼,忽然道:“朕聽人言,最近巴氏在做筰(zuo)馬、僰僮、髦牛的生意,和蔗田、紅糖一起,成了巴氏的新財源?”


    “臣……”巴忠伏地,冷汗直冒。


    秦始皇又看了看常頞:“自從設立了靖邊祠,自從蒙恬、李信、黑夫三將破匈奴,得封賞誇功遊於鹹陽後,朕的邊將們,便十分豔羨。他們無月不上書進言開邊之事,漁陽之將或言當擊東胡,遼東之將或言擊箕子朝鮮,會稽之將或言略甌越、閩越,長沙之將或言當奪嶺南之地……常頞,你欲開西南夷,莫非也是想受封賞,入靖邊祠?”


    “臣,臣不敢……”


    常頞也跪倒在地,訥訥無言,滇國是楚國將軍建立倒是不假,可什麽妄圖恢複楚國社稷,就完全是他們胡扯了。


    巴忠明明是急需為飛速擴張的巴蜀甘蔗種植園,奪取僰僮作為奴隸,而戰爭是最獲取人口迅捷的方式。另一個想要開疆辟土,獲得功勞。


    二人的意圖雖被看穿,但秦始皇輕輕一點後,卻仍同意了此事。


    “朕曾讓樂官作《秦頌》,頌稱: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他目光看向廣袤的南方:“前不久,李信、黑夫已派人在流沙大漠以西的居延澤建立了大秦最西麵的哨所驛站,插上了大秦的玄旗。西涉流沙是有了,但南盡北戶呢?還是要靠南方諸將尉啊。”


    掃平匈奴後,皇帝的雄心壯誌,更加膨脹!別的不說,向全天下人誇下的海口,是一定要兌現的!


    秦始皇大氣地說道:“汝等也無須多尋借口,去罷,像對付匈奴一樣,商賈探路,民夫開道,兵卒繼之!朕要在西南夷諸邦置吏管轄。隻要是有人跡的地方,那些城郭、邑聚,皆要臣於大秦!日月所照,風雨所至,莫不從服!”


    ……


    夏末時分,秦始皇結束了對巴蜀的巡視,與此同時,蜀郡尉常頞和巴忠,也開始一個出人,一個出錢,在蜀郡南邊的山林中,開始修築一條名為”五尺道“的道路……


    這就是整個秦始皇帝三十年裏,最值得說的兩件事之一。


    而第二件,和第一件事有些聯係,那便是塞北的屯田。


    剛被任命為“上河農都尉”的李冰之孫李靈,也在鹹陽報告後,開始了他的長途旅行,經過月餘跋涉,於秦始皇三十年八月上旬,抵達了北地郡在大河東岸新設置的“富平縣”。


    富平縣,這裏位於青山峽以北,是一片富饒的土地,自從前年李信率部在青山峽以南燒了一把大火後,匈奴遷徙殆盡,再無一人一畜。


    到了去年,李信和北地郡尉黑夫,又在此勝利會師,如今已修築了一座小邑,因為期望賀蘭山自此富裕而和平,故名“富平”。


    隨著今年開春,大量關中屯田移民遷入,城邑周邊裏聚慢慢築起,這片因匈奴遷徙而冷清下來的土地,再度熱鬧起來……


    李靈初至富平,所見到的便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收粟景象。


    給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止是那個在地裏與兵、農一起幹活,曬得皮膚黝黑的北地郡尉,還有立在田邊的一塊牌子,上麵寫著富平縣和賀蘭山全體屯田軍民的口號: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ps:


    1.三十年,無事。——《秦始皇本紀》


    2.本章時間已是上一章的大半年後。


    3.富平縣最初的確設在今天的寧夏,詳情請自行搜索“富平三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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