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兄,你這是要做什麽?好不容易養了這麽多年的美須髯(rán),為何要剃了呀!”


    盧綰都快給劉季跪下了,也不知這大兄弟發什麽癔症,在北門街掃著雪,有幸見到皇帝車駕及三將軍尊榮,他們都覺得長了見識。唯獨先前笑嗬嗬的劉季,卻像是見了鬼似的,迴到徭夫們簡陋的居所,就將一把銅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盧綰幫他把胡子刮了!


    “你莫不是見了鬼,發癔病了?”


    劉季嘿然:“沒錯,我是見鬼了,還是個黑乎乎的鬼。”


    劉季確信自己沒有看差,雖然那人蓄了點胡須,穿戴著一身裘服甲胄,還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鶡冠,威風凜凜,但模樣與當年別無二致——長相那麽黑的秦吏,這世上也不多見啊!


    在白雪映襯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裏的一顆黑炭。


    七年多前,劉季還是張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黃城頭,他與那黑麵秦吏對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厲內荏,眼看著就要揮刃朝對方劈去。但當時外黃輕俠已經大敗,劉季也殺了個秦卒,算對得起張耳而酒肉,便大喊著“保護張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後劉季浪子迴頭,在家鄉試為亭長,外黃的經曆就深埋他心底,想來人海茫茫,那個黑臉小秦吏,說不定早就死於某場戰爭中了。


    然而今日一見,他才發現,原來當日與自己對峙之人,正是近年來聲名赫赫的“尉將軍”啊!


    而讓他驚懼的是,這位尉將軍居然還看了自己好幾眼,目光相對時,劉季冷汗直冒。好在車隊行進速度快,黑夫後麵就是皇帝的金根車,沒辦法停下,劉季乘機隱匿於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認出我了?”


    想到這,劉季就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當年可是作為張耳同黨,抵抗過秦軍,殺過秦卒的,若是追究起來,被當做叛逆殺頭,全家連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們是徭夫,有兵卒看著,還身處關中,跑是不可能跑的,於是劉季心一橫,便要讓盧綰替自己把胡子刮了。


    “無緣無故的,為何要給自己施耐刑啊……”


    盧綰還是不解,這年頭的人,須發都是很重要的東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頭發也要單獨埋入土坎,或盛進小囊,放進棺槨裏。


    劉季這把美須髯,可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標誌,過去就算再窮困,都將胡子保養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時不時還抹點油,沛縣人也因此敬他為“長者”。


    再說了,剃須、剃發,可是羞辱性的刑罰。刮胡子叫“耐”,剃掉鬢角叫“完”,剃頭叫“髡”,就好比後世勞改犯,也是剃光腦袋,三種沾了一種,在人前就抬不起頭來。


    不僅如此,就連打架鬥毆中揪對方須發,也算觸犯秦律:如果打架時你把對方綁起來,再拔光他的胡須和眉毛,事後要被罰去當城旦。盧綰生怕自己割了劉季的胡須,事後會被人說成是私鬥,因此獲罪,所以不管劉季怎麽說,都躊躇不敢動手。


    “真是豎子!”


    劉季怒了,見盧綰膽小怕事,索性奪過刀削,在凝結成冰的水塘邊自己割了起來。


    他打定主意後動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將養了十多年的美須髯刮得精光,隻留了點短須,又將唇上的胡子修了修,將之前的濃須變成了短小的矢狀胡。


    “這下如何?還認得出我麽?”


    有胡子和沒胡子,大胡子和小胡子,人的氣質是天差地別的,盧綰等人左看右看,覺得劉季沒過去雄壯了,都道:“迴了沛縣,若不說,恐怕無人能認出季兄了。”


    劉季大喜,盧綰又道:“若是官吏問起季兄為何剃須,當如何解釋?”


    “就說我從塞北迴關中後,生了虱子,癢得難受,一氣之下割了濃須!”


    劉季現在隻希望,這樣一來,就算那位尉將軍要迴頭找自己,也無從下手,畢竟隔著那麽遠,他最明顯的標誌,便是這把濃須……


    ……


    之後第一天平安無事,就算管他們的鬥食小吏,見劉季忽然刮了胡子,也隻是隨口問了一句,便不當迴事。隻催著沛縣民夫們去幹活,往鹹陽城郊的軍營運送柴火。


    但這之後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卻受北地郡尉之托,到徭夫的軍營來喝了碗熱湯,他和專門管徭夫的鹹陽司空寒暄一番後,請他幫忙找找,徭夫裏的美須髯之人……


    “這些人,尉將軍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說道。


    鹹陽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問。他自然不可能親自去臭烘烘的遷虜堆裏找人,將幾萬個民夫的驗傳一一查看又太費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麵沒有登記得很清楚。便讓手下的幾個百石吏做此事,隨便應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們倒是親力親為,下到各處營地裏轉了一圈,讓所有徭夫集合,將目光所見的濃須之人統統喊走。


    沛縣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劉季等人推著沉重的輦車,走在泥濘的塗道上時,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後,見無人是“美髯濃須”者,便揮揮手讓他們走了……


    又過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濃須之人平安無事迴來了,都激動莫名,說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見。


    尉將軍倒是沒對他們做什麽奇怪的事,隻讚眾人須發濃密,都是一等一的壯士,請大夥吃了頓飽飯,就讓他們各自迴營。


    但如此一來,“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傳聞,也在鹹陽傳播開來……


    徭夫們倒是沒往壞處想,因為黑夫雖然年輕,但他的名聲,卻已十分響亮,尤其是在來關西服役的底層徭夫中。畢竟放眼整個帝國,能在十年之內,從黔首爬到少上造的,僅此一位。


    黑夫的升遷之路,儼然成了軍功爵製度現成的廣告:宗室無功不得屬籍,而猛將必發於卒伍!


    在大秦,隻論功勞,不看出身!就算你孵於雞窩,隻要有雄鷹之才,也能飛上高枝!


    連沛縣人周勃到了邊塞,聽了關於黑夫的事跡後,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這在之前的楚國是幾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於禦前乘車誇功的榮耀,眾人得以見到黑夫,皆興奮不已。


    盧綰聽說此事後十分可惜:“若季兄不刮了胡須,也能見到尉將軍了……”


    劉季瞪了盧綰一眼,讓他閉嘴。


    僥幸逃過一劫,劉季心中慶幸不已,幸好自己機靈,但同時,又有種難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覺得自己數年之間,從人人唾棄的遊俠,混入體製,當上亭長,成了一方人物,十裏八鄉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錯。


    豈料,黑夫比他爬得更快,當年要親冒矢石的小吏,是怎麽在七八年,當上朝廷大員,封疆大吏的?


    “他那模樣,就算賣屁股,也沒人要啊……”劉季粗俗地想。


    人比人,氣死人啊!當日城頭,劉季甚至有機會殺死黑夫,但如今,卻是雲泥之別,竟要靠剃須來保全自己不被認出,丟了腦袋……


    他不甘心!


    劉季心裏酸溜溜的,但又安慰自己道:”吾弟劉交和我說過一句話,尺蠖(huo)這種小蟲子身體彎曲起來,目的是為了伸長;龍蛇這樣的巨物,身體是要蟄伏起來的,為的是可以繼續生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劉季雖卑賤,雖然年近四旬卻一事無成,內心深處,卻亦是自視龍蛇的!


    這時候,盧綰還在和沛縣眾人議論,說尉將軍以黔首之身,一路立功得爵,躋身卿位,又為皇帝開拓塞外,未來說不定還能做大將軍、丞相,能入祭靖邊祠。


    他們都覺得,尉將軍是大丈夫,乃我輩中人效仿的對象……


    “這不算真正的大丈夫。”


    劉季本來對著牆壁假寐,聽聞此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季兄覺得,怎樣的是大丈夫?”盧綰等人奇道。


    劉季卻又不說話了,繼續閉上眼,假裝鼾聲如雷。


    “睡著了?方才是夢話吧?”沛縣徭夫們沒有在意。


    黑暗中,所有人都入睡後,劉季卻又睜開了眼,透亮分明。


    “是啊,是夢話……”


    他習慣性地想要捋自己的濃須,摸到的卻是紮手的短鬃。


    那一日的經曆,真像是做夢一般,先是被黑夫瞅了他幾眼驚嚇到的噩夢,但隨即,卻是見證奇跡的美夢……


    且不說皇帝前導衛隊的威風赫赫,必千乘萬騎而行,當黑夫等人前驅,秦始皇的金根車真正駛過時,隨著無數聲山唿,十裏範圍,沿途的十多萬民眾、徭夫、兵卒像是被風吹過的麥田,齊齊伏倒!


    劉季也是其中一根麥稈。


    他偷眼瞧見,皇帝乘輿法駕,由六匹純白色的馬拉著的龐大馬車,車輿嚴絲合縫,無法看到秦始皇的身形。


    但即便如此,劉季依然看到了許多。


    他看到了,法駕乘輿,黃屋左纛(dào)的榮耀。


    秦始皇,是這片土地上獨一無二的皇帝,整個過程中,雖無一言,不露一麵,卻能夠讓千人萬人為其歡唿,為其瘋狂,為其稽首,又敬又畏。


    哪怕是三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說白了,也不過是在前開道的先驅,而那些文武百官,亦是圍繞在皇帝周圍的星辰。


    劉季的眼睛,幾欲被這耀眼的太陽刺瞎,連先前的驚懼也忘得一幹二淨……


    天下權柄,就集中在車輿內,皇帝的手心。


    他動一動口,便有無數人為之效死,橫掃六合,無人能擋!


    劉季過去覺得厲害得不行的縣俠,在秦軍鋒刃麵前支離破碎,被皇帝的律令約束得規規矩矩。


    劉季過去三十多年生活的楚國,在皇帝一聲令下後,被摧枯拉朽。


    皇帝目光投向遠方,黑夫這些將領,就要夙興夜寐,奔赴流沙之地。


    皇帝招一招手,劉季等十數萬民夫,便千裏迢迢地來到鹹陽,去往塞北。


    似乎整個天下,都是圍著他一個人轉的。


    沒錯,他和黑夫是雲泥之別,但黑夫與秦始皇帝一比較,又何嚐不是螢火之光,與太陽爭輝呢?


    年輕時,劉季崇拜義薄雲天的魏公子無忌。


    而現在,劉季發現,自己又有了新的崇拜對象!


    那就是秦始皇帝!


    皇帝之外,包括黑夫,包括劉季自己,皆為螻蟻!有什麽高低之分?


    “真正的大丈夫,當如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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