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在高空翱翔,從地麵上仰頭望去,看起來不過尺寸大小,那是因為它飛得太高,看起來就變小了。若它陡然降落,其速度定讓人措手不及,等它降臨麵前,撲騰一下展開雙翅,足有一匹馬那麽長!


    它是大漠上的猛禽之王,飛得高,飛得快,要想射中雕,需要非凡的箭術。匈奴人是盤馬彎弓的遊牧者,精於箭術,但欲想射中雕也不是那麽容易,凡能射中雕者,被譽為“射雕者”,那是匈奴最為了得的神射手,千人中僅有一人。


    射雕者烏蘭抬起頭,他一隻眼睛明亮,另一隻眼卻是慘烈的傷痕。這隻獨眼,便是拜雕所賜,那鉤子般的嘴和刀子一樣鋒利的爪子,是烏蘭噩夢裏最可怕的迴憶。


    “再厲害的射雕者,也可能在下一次被雕兒啄瞎眼。”


    部落裏的薩滿如此歎息,他們都以為,烏蘭自此以後,就沒了引以為傲的狩獵能力,但烏蘭即便失去一隻眼睛,他依然是賀蘭山最好的射雕者!剩下的一隻眼,似乎也有了鷹一般的銳利。


    他很清楚,那雕兒為何久久盤旋在這片地域之上,因為這是神泉,半天路程內,唯一能讓人畜野獸飲水的地方。野獸分批來這裏喝水,雕兒便有機會撲向嬌小的狐狸、黃鼠,若是餓極了甚至會捕食牧民的羊……


    但方圓百裏內,已經沒有一頭羊,一個牧民了。


    經過艱難的抉擇,匈奴人放棄了神泉山,他們決定不留給秦人一塊肉,甚至連飲水也扔進了死畜的屍體汙染,既然秦人要占據匈奴人的草場,那匈奴人便什麽都不留給他們!


    除了射雕者烏蘭和他手下的數十勇士……


    烏蘭收迴了注視雕兒的目光,獨眼看向峭壁之下,他們腳下數十步,便是潺潺流淌的神泉,活水是沒辦法徹底汙染的,那些遊弋在附近的秦軍斥候,繞了一圈無果後,定會來此處飲馬。


    雕在等它的獵物,烏蘭也一樣!


    在靜候了許久後,終於,一隊秦人在神泉山下往上攀爬,他們的馬兒留在山腳,烏蘭的馬係在林子裏,這群秦人定未發現,否則就不會如此鎮定,邊走邊大聲說笑了。


    他們臉上寫著驕傲,自從去年大敗匈奴人,斬首一千後,這些秦人便有些看輕匈奴人的力量,他們再來時間,派出的斥候膽子越來越大,甚至狂奔兩百裏到神泉山宿營。


    是時候讓他們付出代價了!


    烏蘭朝隱蔽在林子裏的匈奴人比了比手勢,開始緩緩從身邊拔起一根插了許久的箭矢。


    秦人的斥候戴著皮盔,身上也罩著皮甲,皮甲厚兩層,骨簇石簇對他們毫無威脅,但烏蘭作為射雕者,卻有使用金屬箭簇的權力!


    匈奴壯者食其精,老弱食其餘,在軍隊裏,亦是強者享受更好的裝備。


    他從樹幹背後露出身形來,將箭枝搭在弦上,緩緩拉開,瞄準了一個正在蹲下喝水的秦卒……


    烏蘭的箭、馬都很特殊,箭尾上無一例外,都粘著雕的翅羽,而馬的額頭也是一圈雕的尾羽做裝飾。


    他希望,自己箭與馬,能和雕一樣快!


    而事實,亦是如此!


    颼的一聲,從山上的樹林傳來,那秦人下意識地抬起頭,看到一個黑點迅速飛近,隨即,整個世界,都變成了黑與紅!


    他發出了巨大的慘叫聲!而後戛然而止。


    旁邊的人隻看見,一個半尺長,利如剃刀的寬大箭頭,突然自他後腦勺爆出,那枝箭射進眼窩,穿顱而過,整個成了鮮紅,沐浴在血中……


    手裏的水袋鬆落,秦卒晃了晃,麵朝下倒在溪裏,血淌進水中。


    “有敵!”


    這群秦騎應該是戎人,他們用戎語大聲唿喊,抄起弓箭或弩機想要反擊,但山林裏,已有無數支箭射出……


    烏蘭咬著牙,睜大獨眼,一支支箭無情射出,就像這群秦人半年前燒毀了他那在河邊的部落,殺光了部眾,又將幸存者的眼睛剮瞎一樣無情!


    最終,連他可憐的小兒子也死了,死前手裏還握著一片雕羽,那是烏蘭走之前放在他手心的。


    他要複仇,部落死了一百人,他就要射死一百個秦人作為報償!


    烏蘭身邊亦有人被秦人的還擊下倒地,痛唿聲不絕於耳,天上翱翔的雕兒若低頭,便能看到,神泉的水,被染成了紅色……


    ……


    黑夫、扶蘇於五月初出蕭關,五月中抵達花馬池城,一萬五千戰卒,一萬五千民夫以此作為前進基地,黑夫隨即廣派斥候遊騎向西進發,散布到上百裏外。


    塞外作戰,地域空曠,眼尖的匈奴人,隔著數裏就能瞥見對方大軍行進時揚起的塵土,粗略估算敵強我弱,便迅速遁走,故千軍萬馬的決戰是極少的,一場仗要通過反複的誘敵、示弱、包抄才可能達成。


    但斥候之間百人乃至十人規模的戰鬥,卻每天都在這片廣袤的荒原上進行著。但秦人投入的斥候多而匈奴少,秦騎裝備好而匈奴隻有短刀骨矢,故多半是以秦騎獲勝告終。


    但事情總有出現例外的時候,當黑夫率一萬將士抵達花馬池以西兩百裏的神泉山時,作為先鋒的傅直卻麵帶羞愧地來複命,說是斥候攻探索此山時,遭到了匈奴人襲擊,損失慘重!


    “死了多少人?”


    黑夫皺起了眉來。


    “最初隻有十餘人死,但聽到號角聲,其餘聞訊而至的斥候四麵圍堵匈奴人,卻不妨中了匈奴之計,遇其數百騎,交戰之後,又死了上百人。”


    屍體都擺在神泉邊,半數肉搏而死,半數中箭而亡,騎兵統帥義渠白狼正蹲在邊上,檢查他們的傷口。


    傅直眼睛微紅,拳頭捏得緊緊的:“其中良家子軍的袍澤就死了十人!”


    北地郡三百良家子是黑夫訓練許久的精銳,他們個個裝備精良,嫻熟弓馬,雖然初次出塞作戰時,這群人稍嫌稚嫩,但這次進兵已可堪大用,補充新募兵卒後,人數也擴大到了一千。


    一口氣陣亡十人,這是極大的損失了。


    黑夫有些心疼,左右看了看,問道:“羌華何在?”


    傅直、羌華上次作戰,都因功升爵為官大夫,如今各得統帥五百騎,分左右兩翼探查敵情。


    “羌華得知斥候損失如此之大,便率五百騎逐那批在此設伏的匈奴人。”


    秦律,若是所失多於所獲,主將便要受罰,羌華大概是想補過吧。


    “恐怕要壞事。”


    一旁的義渠白狼終於發聲了,他拔出了一人脖子上的箭簇,嚴肅地說道:“是在匈奴極其稀少的鐵簇!”


    “一般來說,匈奴牧民隻有骨、石之簇,能擁有銅簇的,至少是十人長。能擁有鐵簇的,則是百人、千人長。而這箭杆上的羽毛,不是一般的雁鵝之羽,而是極其少見的鷹羽!”


    “能用鷹羽裝飾箭枝的,隻有一種人,射雕者!”


    匈奴射雕者之名,黑夫亦是有所耳聞的,聽說一千個人裏才能出一個射雕者,他們不是貴族,卻比貴族更受人尊敬,是匈奴人崇拜的英雄。其射箭百發百中,上一次與匈奴交手,雖是場追逐戰,秦人一邊倒的勝利,但亦有不少人是被一位馬首粘鷹羽,箭尾亦為雕羽的射雕者迴首射殺。


    如今,從花馬池到神泉障,匈奴人已撤得幹幹淨淨,一個牧民一頭羊都不剩,但射雕者又出現在這裏,大概是留下來監視秦軍動向的斥候吧……


    這時候,一陣喧嘩傳來,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唿喚醫者!


    黑夫連忙帶著眾將過去一看,卻是去追逐匈奴人的羌華等迴來來。他們一看就是經曆過苦戰的,馬上的袋子裏懸掛著上百級匈奴人的首級,血淋淋的,但五百主羌華卻沒有興高采烈地來報功,而是被載於車上,神情痛苦,他的肩部中了深深的一箭,血流不止……


    黑夫立刻讓醫者來為其治療,並問起了其他人詳情。


    一個騎吏道:“郡尉,吾等五百騎,追上了匈奴人兩百騎,與之鏖戰,殺敵百人,其餘匈奴人四散而走。五百主見十餘向西南方逃竄的匈奴人中,為首一人之馬以雕羽為冠,所射箭矢皆金簇鷹羽,知其乃射雕者,便將百騎逐之,與戰。誰料那射雕者且戰且退,每發必中,傷十餘人,且射傷五百主。吾等已殺盡其部屬,卻獨獨不能擒獲射雕者,被他遁入林中,再搜索已不見蹤跡,五百主傷重,隻能歸來……”


    “和匈奴人比騎射,就好比以己之短,擊其之長!”


    黑夫有些後悔,因為想等到決戰時再作為秘密武器拿出來,打匈奴主力一個措手不及,所以他未讓秦騎斥候裝備高鞍馬鐙。若有此物,羌華等人便如虎添翼,豈會讓那射雕者逃走?還反傷許多人。


    “看來,也是時候讓騎兵裝備起此物了!”


    隻有高鞍馬鐙,才能讓來自農耕區,沒練過幾年馬上交鋒的騎兵,和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遊牧民相匹敵,並用苦練一年半載的新戰術,給他們一個大驚喜!


    黑夫也下定了決心,這一戰,務必徹底打垮匈奴,使之比曆史上損失更為慘重!慘到再無法卷土重來。


    雖然傷了羌華,跑了那射雕者,但這些深入西南方數十裏的斥候前鋒,也帶迴來一個好消息。


    在搜尋那射雕者的過程裏,他們居然遇到了友軍!


    “隴西的李將軍,已進軍至青山峽口!其斥候已至數十裏外,與我軍接洽。”


    這是一件喜事,此次出兵,隴西、北地是協同作戰,從兩個方向進兵,要夾擊匈奴的賀蘭駐牧地,掃平那裏。


    “但李將軍的斥候又說,自從過了烏水,進入匈奴地域後,卻連一個牧民,一頭牛羊都未見到,匈奴人還以死畜汙染了不少水源。”


    “堅壁清野?匈奴人這是想做什麽……”


    黑夫皺起眉來,當年李牧用這法子對付匈奴,匈奴人也以此應對秦軍的進攻?不過據說曆史上,漢朝的霍去病便是中了這招,喝了有毒的水才染疾而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還是不要大意。


    可惜黃河太寬太大,匈奴人是汙染不了的,更何況,和不會挖井的匈奴不同,中原的鑿井技術,已經相當成熟,黑夫又是個要求將吏隻要有條件就喝熱水的軍官。


    黑夫思索一番後,寫了一封信,讓這名百將帶百人再向西進發,交到隴西軍處。


    “我欲約同李將軍,六月初一,北地、隴西兩大方麵軍,要在大河邊勝利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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