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乃公看看,諸吏都送了我多少路費?”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農曆二月),泗水郡沛縣郊外,與來為他送行的縣中諸小吏告辭後,劉季便大咧咧坐上了什長周緤(xiè)駕駛的牛車,喜滋滋地開始拆懷中一堆葛布袋,裏麵放著諸吏贈送他的奉錢。


    奉錢,乃是秦朝官場一條不成文的慣例,若是有人遠赴外地服徭、為官,同僚們就會以葛布包錢相贈,稱之為奉錢,其實就是送行的紅包。


    劉季已當上亭長三年有餘,雖然時常利用職務之便聚眾飲酒,還和曹寡婦生了個奸生子,私生活劣跡斑斑,但他亦是有幾分本事的。利用昔日關係,能夠約束本地輕俠,將泗水亭治安搞得不錯。


    他的豪爽和幹練,也幫助自己在沛縣擴大了交際圈,眼下輪到劉季帶人去鹹陽服徭役,縣中小吏,來為他送行的竟不少。除了上司曹參、老友任敖,每次路過都要停車與他說話的廄司禦夏侯嬰外,連縣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主吏掾蕭何都親自駕到!


    劉季感覺倍有麵子,眼下打開眾人的奉錢一枚地數著,心裏別提多舒爽了,有了這些錢,一路上可以酒肉不愁。


    但數完蕭何的贈錢後,他卻愣住了。


    “五百錢!”


    劉季又仔細數了一遍,的確沒錯。


    縣城小吏們並無多少工資,一年到頭,所得俸祿不滿百石,也就三千錢左右,哪怕是與他關係親密的任敖、夏侯嬰,也隻送了三百錢,一個月的工資。


    “蕭吏掾俸祿可不止鬥食,至少兩百石罷!”


    麵對劉季的疑問,什長周緤嘟囔道:“再說了,蕭氏更是沛縣鄉豪,多送兩百錢,亭長何足怪也。”


    “話雖如此,但蕭何與我大兄不算熟識,憑什麽送這麽多?”


    劉季的小兄弟盧綰湊過來,他此番也一同西行服徭。


    “沒錯,按理說,是我一直欠蕭何幾次人情。”


    劉季迴憶起自己同蕭何的往來,他和蕭何認識很早了,蕭何也是本地人,為楚吏,劉季跟著遊俠老大王陵在沛縣橫行時,曾犯事,蕭何放了他一馬。


    數年後,蕭何又做了秦吏,初為功曹刀筆吏,劉季當時尚是布衣,到縣裏考試為吏,蕭何奉命考他律令,問的都是些簡單的題。


    再後來,蕭何官運亨通,在朝廷書同文字的浪潮中,最先精通秦篆,甚至能作隸書,在麻紙上所書公文無疵病,頗得新來的縣令賞識,當上了主吏掾,管整個縣的人事進退。


    正巧那段時間,劉季幫沛縣獄史曹參破獲了一樁盜牛案,擒住了沒給他交足保護費的愚蠢盜賊,累功升爵一級至上造,蕭何讓他到縣中領取憑證,又與劉季有一番談話。


    身為尊者上司,卻屈尊結交賤者下屬,這不同尋常。


    但劉季性格使然,將一枚半兩錢放進嘴裏咬了咬,大笑道:“管他呢!錢是真的即可,或是蕭何覺得乃公有本事,想要與我結交罷!”


    話雖如此,但劉季心裏,卻暗暗記住了蕭何的情分……


    “等以後乃公富貴了,一定會加倍償還!”


    他一揮手,將蕭何送的這袋銅錢扔給車後背著弓,默然行走的材官什長周勃。


    “周勃,將這袋錢與二三子分了!讓他們勿要因遠行而逃跑,跟著我劉季,有錢一起花,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


    此言贏得了一陣歡唿,載糧食的馬車之後,是一群衣衫襤褸,灰頭土臉的農夫。他們一行五十餘人,均是縣裏按照名籍征發的徭夫,但和往常每年一次去郡城、縣城幹活不同,此番服徭,是要去帝國的首都,鹹陽!


    劉季背過身子,給每人分到十文錢的徭夫們打氣。


    “這叫禦中發征,是去給皇帝的宮室做工,可以看看鹹陽的風光,若是走運,還能看到皇帝的車駕經過呢!”


    ……


    別人家的秦吏押送戍卒徭夫,都小氣得很,唯獨劉亭長十分大方,反正不是自己的錢,一路上帶著徭夫們可勁花。這不,三月中旬,眾人才剛入函穀關,那兩三千奉錢就被他花得一文不剩。


    喝幹了最後一口酒,劉季將皮囊往身後一扔,開始追悔莫及:“在洛陽不該貪杯的,眼看就要進鹹陽,聽說那裏的市肆才叫熱鬧,如今錢袋已空,該如何是好?”


    但就在眾人在函穀關報到時,卻接到了一個晴天霹靂:他們這次服徭的地點改了,不是鹹陽,而是先去鄭縣!


    不能看看首都長啥樣,劉季和徭夫們不由大失所望,亦隻能在秦吏的吆喝下,與其他郡縣的人編到一起,加快腳步,趕在日期前抵達,不然他們可是要受罰的。律法規定,如耽擱不加征發,應罰主事者二甲。失期三天到五天,斥責;失期六天到十天,罰一盾;超過十天,罰一甲……


    劉季越走越發現不對勁:他們這群泗水郡徭夫已多達千人,而一路上,尚有十來支同樣規模的隊伍。除了身穿布衣的民夫外,還有套上一身甲胄的兵卒!士兵模樣的人不斷增加,他們臉上的表情既是興奮又是肅殺,劉季暗道不妙,這不像是去做工,分明是上戰場的前奏啊!


    但問題來了,要去打誰?是哪兒反叛了麽?


    沛縣眾人怯怯地聽著關中秦卒用他們聽不太懂的方言興奮交談,休息時偶爾望向關東民夫,均滿臉鄙夷,有人忽然說了一句什麽,惹得旁人哈哈大笑,也迴了一個詞。


    劉季聽懂了,他們在說自己是“楚人”,而那個詞,是“亡國之人”!


    盡管朝廷一再推行律令,九州通貫,六合同風,但在他們彼此看來,對方仍是“非我族類”。


    放十年前,遊俠兒的劉季定會拔劍而起,血濺三尺。但現如今,身為秦吏亭長的劉季隻是打了個哈欠,假裝沒聽懂,目光盯著隊伍裏那些因為擔憂、害怕而麵色蒼白,有逃跑欲望的人。


    “別想著跑,若被抓迴來,可就不是罰甲鞭笞那麽簡單了!”


    周勃、盧綰均頷首,一行人乖乖到了鄭縣,發現這裏變成了一個大軍營,引導的官吏將他們交給一位校尉,安排他們住進簡陋的土坯房裏。


    泗水郡徭夫邊上,是一群睢陽人,劉季是個自來熟,開始過去打聽消息。


    走了一圈,他看到有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坐在營地裏,用隨身攜帶的針幫同伴縫補衣裳,便走過去套近乎。


    劉季也在魏地混過,二人三言兩語就熱絡了。


    “弟叫灌嬰,睢陽城販繒之人,兄如何稱唿?”


    青年是個商賈,商賈、贅婿,往往是服徭最先被征發的人。


    “沛縣劉季。”


    灌嬰低聲告訴劉季道:“聽說將關東徭夫集中於此,是要押送糧草去他處的,風傳是要去打胡人……”


    劉季恍然大悟,鄭縣,並非此行終點!


    雖說去年朝廷改了服役的律法,讓北人戍北,南人戍南,西人戍西,不必遠遷徙。但位於中原地帶的百姓,因其人口眾多,仍是去往這三處的主力,今年更是將各郡“禦中發征”的十萬人,臨時安排為運糧到北疆的役夫。


    “果然要去打仗。”


    本以為來鹹陽幹上一年活便完事,誰料卻要被驅趕去遙遠而陌生的北疆,大夥都有些擔心,生怕自己死在那兒,尤其盧綰,更沒來由地抖了起來。


    倒是什長周勃握緊了手裏的弓箭,他也是沛縣人,祖先是從卷地遷過來的,世代靠編蠶箔維持生計,還常在人家辦喪事時,去吹簫奏挽歌,混口飯吃。周勃與父祖不同,長得人高馬大,能拉開硬弓,射術極佳,聽說要去邊疆參戰,不免起了乘機立功得爵的心思……


    “別想了。”


    劉季卻給他潑了涼水,指著那群披甲戴胄的秦卒道:“打仗立功,是他們的事,吾等,隻是運糧食,修路鋪橋,在荒野上築城挖溝,做苦活,如此而已……”


    次日清晨,負責眾人的校尉召集所有人,給他們訓了話,主題無非是北方有匈奴入寇,滋擾邊境,皇帝陛下已令諸郡尉將軍統兵出塞,擊匈奴。


    “靖邊禦戎,非獨邊地之事,亦非獨關中之事,乃天下冠帶之民之事!”


    校尉叫張齮(yi),他在做戰前動員,此人說話文縐縐的,給戍卒徭夫們講了管仲、由餘、司馬錯、李牧、秦開等人之事,言語慷慨激昂,讓人聽了熱血沸騰……才怪。


    來自泗水郡大字不識的徭夫們,連這五人名字都沒聽過,都沒怎麽搞懂,明明是邊境和胡人打仗,跟他們泗水郡的人有半文錢的關係?


    大道理不管說多少,都是雞同鴨講,但校尉也不管他們有沒有搞懂靖邊的偉大意義,言畢後,便宣布了眾人今後幾個月,要去服役的地方。


    “泗水郡徭夫,至上郡!”


    接著又道:“碭郡徭夫,至北地郡!”


    徭夫們頓時議論紛紛,且不提沛縣徭夫如何愁苦,他們旁邊的碭郡徭夫中,和劉季交談過的睢陽販繒人灌嬰撓了撓頭,問夥伴道:


    “北地郡是什麽地方?”


    ……


    四月初,北地郡尉黑夫,也來到了北地郡最靠南的泥陽縣弋居鄉,他要在這等待皇帝分配給他的一萬五千名關東民夫,以及負責押送他們的監軍,公子扶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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