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鹹陽宮麽?”


    昫衍君睜大了眼睛,看著甘泉山下巍峨的宮殿,風雪初霽,整座宮殿像是染上了一層銀漆,黑瓦黃牆上是積累的白雪,直通宮門的道路上,則有數百宮人手持掃帚掃雪。


    他們昫衍戎最好的房子,與這高大宮室相比,竟好似破舊的平房,而方才途徑的“鹹陽城”,居民數萬,市肆熱鬧,也是他平生所見最繁榮的城市。


    “方才經過的城邑不是鹹陽,隻是一個普通的小縣城,在大秦,有數百個這樣的縣邑。”


    聽到昫衍君大發感慨,黑夫便讓譯者告訴他:“眼前也不是鹹陽宮,而叫林光宮,隻是皇帝陛下數百行宮其中之一!”


    秦起鹹陽,西至雍,共有離宮百三十,而鹹陽之旁二百裏內,宮觀又有七十餘,這還不算關東的行宮,以及因為征討匈奴而臨時停工的渭南“信宮”“極廟”等大工程。


    昫衍君更加震驚了,昫衍坐擁花馬池鹽,馴養牛羊數萬頭,他自詡為塞外較為富裕的君長,但跟隨黑夫一路入塞,進入秦朝的腹心後,他才算真正感受到了何為富裕、強盛……


    黑夫指著明峻挺立,鬱鬱如與天連的冀闕,讓譯者嚇唬昫衍君:“待陛下掃平匈奴,斬得匈奴大單於頭顱,將懸掛於此闕之上!”


    昫衍君竟脫口而出:“能被懸首於此,是單於的幸運!”


    聽聞此言,黑夫不由大笑起來。


    “昫衍君真會說話,陛下定會喜歡你!”


    宮門開啟後,入內看到琳琅滿目的廊柱,被溫泉圍繞的亭台樓閣,昫衍君更是隨時駐足,東張西望。


    這裏每個宮女,都比他的夫人漂亮,每一個侍從,都比他手下的部落君長們穿得好,宿衛在宮闕下的衛士,個個穿著華麗的甲胄,手持利刃,讓人脊背發涼。


    北地郡尉告訴他,所有塞外部落、城郭加起來,尚不及皇帝財富的十分之一。他先是不信,如今卻知道此言非虛。若問他心中的感觸,大概是“腐草之光,豈敢與日月爭輝!”


    前方引路的謁者見昫衍君一驚一乍,便笑道:“這戎人才見到一行宮便如此,若真的到了鹹陽,看到天下第一大城,目睹萬徹宮室,見十二金人,恐怕要嚇死罷!”


    黑夫點了點頭,這時代,一個來自異域的人步入關中,很難不心生震撼吧?秦始皇大興土木的原因之一,就是要顯示威儀,的確有幾分效果。


    眼下是秦始皇二十九年臘月初,黑夫本來想在家陪著妻子待產,但皇帝一封詔令,他不得不帶著昫衍君,來林光宮謁見秦始皇。


    因為黑夫的緣故,相較於原本的曆史,秦提前數年修了直道,而直道的起點,就是這雲陽縣,可直抵上郡、雲中,一路上烽火相通。秦始皇也將此宮當做籌備征討匈奴事務的指揮部,令邊郡將軍來合議明年出兵之事,歸降的戎狄君長,也一並帶到此處謁見,以顯示秦的富強。


    所以在殿外,黑夫便見到了許多等待皇帝召見的熟人:雖老未衰的上郡守羌瘣(lěi),壯年白頭的隴西郡尉李信,最先發現黑夫過來的上郡右尉馮劫,還有新任都尉,年輕氣盛的王離。


    黑夫立刻上前,按照官職爵位,與眾守尉將軍都見了禮,他心裏有譜,自己的地位,與馮劫相當,卻排在羌、李二人之後。


    王翦告老,蒙武病臥,王賁東鎮齊地,羌瘣儼然成了關西將領中,資曆爵位最高的一位。他性格直爽,大咧咧對對黑夫道:


    “老夫問過楊熊才知曉,滅魏之戰時,你便在我軍中,不曾想,六年前的小屯長,如今已是堂堂北地郡尉了!”


    上郡是秦軍北上的主要方向,以羌瘣的資曆,肯定是明年進攻匈奴名義上的大將軍,黑夫不敢怠慢,拱手道:


    “當年我隨將軍出大梁,東略魏地,進攻陳留時擔任分卒,將軍的排兵布陣,安營紮寨,都讓黑夫受益匪淺!將軍便是黑夫學打仗的啟蒙夫子!”


    一頂高帽子戴過去,羌瘣卻不接,笑道:“勿要抬舉我,教你行軍打仗的,難道不是王翦老將軍?我聽人說,你出塞作戰,言必稱‘軍無輜重則亡’,至花馬池,又令眾人結硬寨,絕不貿然出擊,而是引誘匈奴人先動。老夫一合計,這不是王翦將軍以鎰稱銖的打法麽?”


    言罷他一瞪眾將裏,最年輕,地位也最低的都尉王離:“孺子,你初任都尉,馬上就要領兵萬人,且學著一些,少些毛躁,多學點汝大父穩中用兵的本事,這才是取勝之道!”


    王離有些尷尬,唯唯應諾,眼睛裏,卻有幾分不服氣。


    見狀,黑夫便扯開話題道:“黑夫哪懂什麽高深的用兵之法,隻是照著葫蘆畫瓢而已,比起將門之家的世代相傳差遠了。比如子華,他不愧是老將軍之孫,非但熟知兵法,且弓馬嫻熟,此番出塞,親自射殺了數名胡虜,斬首而歸。”


    “勿要因為他是我的孫男,便將其帶在身邊,不讓他犯險。”


    羌瘣又表揚起李信來:“我羌氏以戰死沙場為榮譽,病篤床榻為恥辱,羌璜亦是吾孫,李郡尉便帶著他馳騁八百裏,深入匈奴腹地!”


    黑夫也正式向幫了自己大忙的李信道謝:“兵者,以正合,以奇勝,多虧李將軍襲擊匈奴後方,匈奴之大當戶、骨都侯聽聞後,放棄花馬池倉皇而退。”


    李信沒了過去的衝動,方才一直靜靜地聽著,聞言才謙遜地說道:“北地郡尉直麵匈奴主力,李信隻是去殺掠其留在後方的婦孺,豈敢言勇?”


    一行人在這商業互吹了一番,這時候黑夫卻見,自己帶來的昫衍君,正與上郡尉馮劫身後,一個頭戴鹿角盔,穿皮裘胡服的狄人低語交談,便道:“這是?”


    “他是林胡君。”


    馮劫總算有了搭腔的機會,笑道:“北地郡奪花馬池,斬匈奴首虜上千,隴西郡出奇兵,越八百裏之地,深入匈奴後方,踐踏其部落,燒殺其畜群,上郡也未閑著。我奉陛下及郡守之命,出兵上萬,過長城,入林胡,助林胡君滅了不願降秦的部署,開地五百裏,又北戍流沙,與匈奴單於萬騎對峙,使之不能南援賀蘭。”


    言下之意便是,若非上郡出兵,威脅匈奴單於庭,牽製了匈奴上萬騎兵,北地、隴西的作戰,也不可能如此順利。


    其言語中,頗有競爭之意,換了十年前,李信的暴脾氣肯定要反嗆一波,但如今的他,卻隻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黑夫亦然,先謝了馮劫增援北地的一千材官弩士,又不卑不亢地說道:


    “秦與匈奴鬥,如人與獸類相搏,北地、隴西、代北、上郡譬如手腳,若想獲勝,自然要手腳唿應,相互協助才行。”


    羌瘣在一旁撫著胡須,看著年輕人們明爭暗鬥,不由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他心中,也暗暗將這幾個壯年將領逐一對比。


    李信經曆過大起大落,已有大將風采,此戰騎兵是關鍵,他定能大放異彩。


    黑夫雖是後起之秀,但亦是從基層一步步攀爬上來的,有遠超他年齡的沉穩,讓人很放心。作為一個南方人,在北方作戰也指揮得有模有樣,還時常能給人驚喜。


    反倒是馮劫、王離,都是將門之後,兵法韜略肯定有,但實戰經驗卻不見得豐富,且有幾分爭強好勝之心。


    “夫總文武者,軍之將也,兼剛柔者,兵之事也。”


    羌瘣想起王翦常對自己說的這句話,他也是老了以後,才逐漸明白了其中含義。


    眼下能做到這一點的,唯李信、黑夫,以及未到場的蒙恬,三將而已!馮劫、王離,則還稍嫌稚嫩……


    這時候,中車府令趙高走出殿門,對眾人行禮道:“諸君,請隨高入內,謁見陛下!昫衍、林胡二君則稍待!”


    眾將對視一眼,仍是按照爵位依次入內,他們很清楚,這不僅是商討軍略,也要決出,明年諸將出兵的方向、主次!


    等黑夫入殿後,卻赫然發現,除了秦始皇外,殿內還坐著一位年輕君子,年級二十左右,麵如冠玉,華服佩冠,見眾將入內下拜,便起身向他們作揖,舉止彬彬有禮。


    正是秦始皇的長公子,黑夫見過的公子扶蘇。


    這是難得一見的情景,秦始皇召見臣下,商議政務時,是絕對不讓嬪妃、公子旁聽的!


    “長公子已行冠,當知戎事。”


    秦始皇道出了原委:“讓他一同聽聽諸將的用兵方略,未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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