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三千裏路途,陳平處處下馬看花,牢記每一條途徑的道路、部落,還學了能日常交流的匈奴話,走了整整四個月。


    迴來時,從雲中至北地郡城,千七百裏行程,陳平卻隻用了二十天……


    他也不管慢吞吞的商隊了,手持黑夫給他的北地郡軍情傳符,得以征用直道沿途最好的馬車,一路馳騁,幾乎沒有下車休息的時候,餓嚼肉幹,渴飲酪漿,日夜兼程地往迴趕。


    終於,八月下旬,風塵仆仆的陳平迴到了北地郡義渠城,黑夫已幾乎認不出他來:去時文質儒雅的白麵青年文士,如今卻曬得快和黑夫一般黑,形容枯槁,嘴唇龜裂流血,多日未洗的頭發板結……


    黑夫瞪了狼吞虎咽喝水的陳平半天,才道:“君現在迴家,汝妻定認不出來……”


    陳平哭笑不得:“下吏又不是豫讓,毀容吞炭,不至於此。”


    “不過,下吏助郡尉誅匈奴之心,卻不亞於豫讓報知氏之讎!”


    他沒有說出的那句話,黑夫心中了然,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此言極重,隻比利鹹稽首而拜,輕唿黑夫為“主”差了一點……


    黑夫的確稱得上是陳平的伯樂,若無黑夫,陳平如今依舊隻是陽武縣一小鄉吏,陳平此行,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的才幹,讓黑夫身邊共敖等親舊無話可說。


    陳平猛灌幾口水後,便立刻從行囊裏掏出了兩樣東西。


    一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匈奴境內交通、山川、部落分布地圖。


    二是離開草原前送給頭曼單於的那份“大禮”,在路上休息時,陳平按照記憶又寫了一遍,此刻獻於黑夫案幾前。


    黑夫先拿起了那封信,讀了一遍,不禁拍案叫絕!


    “好計策!”


    陳平毛遂自薦想隨商隊出塞探查匈奴虛實,黑夫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印象中,陳平應該是謀士型人才,若折在匈奴太可惜了。


    但陳平力勸黑夫,身邊也沒有能夠擔此重任的人,黑夫最後便允了陳平,就算是對他的一次曆練吧。


    但陳平此行的收獲,卻遠超黑夫預期!


    他有幾件事沒想到:其一,陳平居然會在賀蘭遇上冒頓!


    黑夫是聽說過冒頓之名的,這個時代就是如此神奇,秦始皇前腳才統一了中原,十數年後,冒頓也統一了草原。這位匈奴大單於乘秦末楚漢之蔽,淩暴中原,白登之圍高祖見危,隻得與匈奴和親,呂後被其書信調戲亦敢怒不敢言,漢朝整整承受了一甲子的恥辱,到漢武帝時才一口氣還了迴來。


    得知冒頓已壯,且身在賀蘭山草原,黑夫自然是又驚又喜。


    不過,這廝也是著名的狠人,即便送馬送老婆不送土地的故事不知道,鳴鏑弑父的典故總有耳聞,但還不等他去思索如何對付此子,陳平便順手幫自己解決了……


    “偽造冒頓口氣,敬問皇帝無恙,且言頭曼欲廢長立幼之意,欲聯合中國共攻頭曼?陳平啊陳平,虧你想得出來!”


    陳平便說起自己在賀蘭草原,冒頓婚禮上的見聞。


    “草原與中原一樣,也以長子為繼嗣……”


    黑夫沒記錯的話,蒙古人好像是玩的幼子繼承製?但匈奴似乎又有不同。聽陳平說,匈奴之俗,人有父卒,子娶父妻,這是壯年長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若是幼子,不太可能娶一堆老太婆。


    不過,還是迴到那個問題: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


    當幼子還能承歡膝下,越看越像自己時,長子卻已變為受嫌惡的成年人,再加上身旁美人的枕邊風,磐石也會動搖。


    看來不論中原、匈奴,皆有此事啊……黑夫不由想到了秦始皇喜胡亥而遠扶蘇之事。


    可惜,扶蘇與冒頓,簡直是兩個極端,在麵對類似的事時,卻做出截然相反的選擇!


    黑夫思索間,陳平說道:“冒頓使長子駐牧賀蘭,一年見不到一次,父子必生疏離。這與晉獻公令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離開國都鎮守他地如出一轍。”


    “又在其婚禮時,不賜銀頂鷹冠,加封為大子,反贈普通的豹皮帽,這通晉獻公賜申生以偏衣和金玦何異?頭曼的意思很明顯,‘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誰立’,是向匈奴諸部示意,表明他暗有廢黜之意!”


    原來,在匈奴,繼承人廢立,並不是單於的一言堂,還要得到各部大人、君長的支持。若頭曼沒有正當理由,一意孤行的話,搞不好就會鬧出叛亂來,這恐怕也是頭曼一直以來苦惱的事。


    但現在,陳平卻將一個理由送到了頭曼手中……


    他謙遜地說道:“此乃下吏的小小陰謀,一如驪姬之讒,毒餌之胙!”


    黑夫卻不以為然:“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


    頭曼對冒頓本就有廢黜之意,父子已然生隙,陳平此計,諸如鞠武等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但頭曼卻不敢保證,他那狼子是否真的有怨望反叛之心……


    “如此一來,頭曼大致有三種選擇。”


    陳平這會才有時間擦擦臉,洗去灰塵後,伸出三個指頭道:“其一,不以為然。不過以下吏觀察,頭曼並非心胸寬厚,用人不疑之輩,不然早該信鞠武之言,將吾等拘禁。”


    “其二,寧信其有,立刻派人誅殺冒頓!不過下吏又以為,頭曼對秦商是留是放,尚且躊躇良久,這等大事上,他更難做決斷。”


    陳平的確是善於揣摩人心的,語言不通的情況下,隻短短見了頭曼兩麵,就準確猜出了他最可能的做法:


    “頭曼或會將冒頓召至單於王庭詢問,以下吏猜測,冒頓若去,必遭軟禁,也不可能再迴賀蘭山了!”


    陳平通過冒頓請烏氏延拐帶中原鐵官奴一事,認為此人眼光遠勝其父,讓他留在賀蘭,明年黑夫對賀蘭用兵,恐怕會遇到一些阻礙,便設毒計將他趕跑!


    黑夫表麵上大肆誇讚,心裏卻覺得,陳平此舉,略有些畫蛇添足了……


    他對冒頓在賀蘭一事,且驚且喜。喜的是,這次秦朝舉國之半,對匈奴用兵,亦如以鎰稱銖,是絕對的優勢,雖然局部會遇到困難,但總體來看,一路a過去就能贏。若能在攻略賀蘭期間順便幹掉冒頓,也算為中國除去一大患。


    和中原一樣,草原遲早會被一梟雄統一,但若無冒頓,卻可能延後數十上百年……


    可現下,冒頓恐被召迴單於王庭,黑夫到時候便要撲一場空了。


    這也是蝴蝶效應吧,不受他控製,黑夫隻覺得可惜。


    但陳平的急智還是值得鼓勵的,沒了冒頓,明年的北地郡要打的仗會容易很多。而那信中,被陳平順手黑了的還不止冒頓一人,這才是黑夫真正為此計拍案叫絕的地方,陳平給匈奴挖的坑,實在是太多了……


    “南聯昫衍、樓煩、白羊、林胡,西結月氏、東和東胡……”黑夫再度拿起那封信,讀著這句話,忍不住笑了起來。


    “頭曼未觀此言尚好,一旦知曉,必對河南地四部生疑,他更會害怕,秦當真要聯合月氏、東胡這兩大匈奴世敵對付他!”


    親兒子尚無法相信,何況這些被迫降服於匈奴的仆從部落呢?在頭曼心裏,樓煩人、白羊人,隨時隨地都會彎弓而抱怨吧!


    好家夥,仗還沒打,匈奴若挨了陳平的陰招,內部便被分化大半。頭曼一旦對四部產生懷疑,加以打壓懲戒,必然引起四部反彈,匈奴便難以在河南地組織各部抵禦秦軍進軍。


    秦朝卻可以乘機爭取這些勢力,將這件事弄假成真,若能爭取到四部,明年的戰爭,將會輕鬆很多!


    黑夫勉勵陳平道:“此離間妙計也,可立大功,我與郡守尚且一番,定為你加官進爵!”


    秦始皇的車駕慢,此刻尚在上郡視察邊軍,被陳平趕了先,但黑夫事後想想,若陳平利急攻心,說不定就直借著烏氏延的關係,請求謁見皇帝,當麵為自己邀功了……


    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直接向黑夫複命,說明那句沒說出口的“士為知己者死”,還是有幾分真意的,黑夫當然也不能小器。


    果然,陳平頓首道:“平輕車馳迴,並非是想要邀功,而是想及時將此事告知郡尉。頭曼單於的使者,恐怕也快到賀蘭了,郡尉可秣馬厲兵,靜觀其變,匈奴若生內亂,便乘機進兵,先取花馬池!”


    他在地圖上為黑夫指出花馬池所在:“昫衍戎為匈奴鹽工,飽受掠奪,昫衍人早有不滿。且花馬池與賀蘭犬牙相接,為河南咽喉地,又有鹽鹵之利。得此地後,可作為據點,至明歲大出兵時,東可迎上郡大軍,西可圖賀蘭草原,河南地,泰半可定!”


    “此策甚善。”


    黑夫頷首,陳平在塞外奔波,他也沒閑著,良家子、戍卒郡兵皆已訓練半年,過幾天八月演武,便可召集起來,對塞外進行一次試探性的攻擊了……


    但黑夫考慮的比陳平多,又思索道:“不過,本尉以為,此事尚有一處變數。”


    “是何變數?”輪到陳平求問了,他自詡此事天衣無縫,一切都會按照自己的預料進行。


    “冒頓。”


    黑夫絲毫沒有小看這個鳴鏑弑父的狠人,他盯著地圖上賀蘭山的位置,喃喃道:“麵對頭曼的召迴,冒頓會做何選擇?這,便是此事最大的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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