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大的軟玉潔白如羊脂,擺放在漆黑的案幾上,反射著柔和的光澤……


    “這就是昆山之玉?”


    縱使黑夫、陳平不識玉價,也能看出,這塊玉價值不菲,雖不至於“連城”,起碼也值數十百金!


    黑夫的敘述,便是從玉石講起的。


    他對烏氏倮道:“陛下喜好收藏寶物,當年李廷尉上《諫逐客書》,便將昆山之玉與隨侯之寶、和氏之璧、明月之珠、太阿之劍等並列。據我所知,這昆山之玉,便是烏君從月氏換來的……”


    所謂昆山,便是昆侖山,不過,這時代的昆侖,並不是一個已確定的地理名詞,更沒有一塊石碑立在那告訴你這就是昆侖主峰。


    它是現實和想象雜糅的產物,類似“海外仙島”,虛無縹緲。有人說它其實位於冀州,又稱天柱山,對應北鬥星;有人說,它是河西祁連山;又有人說,它遠在流沙大漠之外……


    所以屈原在他的《天問》裏,才提出了這樣的疑問:“昆侖懸圃,其尻(kāo)安在?”


    這可謂是春秋戰國以來,最大的未解之謎之一。


    所以黑夫才敢慫恿陳寶巫雅跟秦始皇胡吹“西王母或在昆侖之墟”,因為他知道,根本找不到,亦難以證偽。


    就算皇帝真派使者走到昆侖山主脈又如何?東西五千裏,南北數百裏,許多地方連鳥兒都飛不上去,遠看恍如仙境,走近才發現難如登天,鬼知道“西王母邦”會不會在上麵。


    不管怎樣,盡管昆侖渺茫難求,但對來自昆侖的東西,中原人卻喜愛得不行。


    從千百年前的殷商開始,便不斷有“昆山玉”從西邊運來,成為中原人最喜歡的異域寶物,婦好牧裏的玉器,便多是昆山玉。烏氏倮與河西月氏的貿易,主要便是運去絲綢,換取牛馬和玉石,這些玉石是秦朝宮廷各類玉飾品的主要來源。


    所以這條貿易路線,亦可稱之為“玉石之路”。


    “但這昆山玉究竟是從何處而來?是月氏人開采的麽?“黑夫提出了疑問。


    烏氏倮兄弟搖頭:“中原商賈進入月氏,常被拒於合黎水東岸,不得再往西半步。而昆山玉,是從月氏五部的都邑昭武城運過來的。”


    合黎水,黑夫雖不知道是哪,大概距離黃河也沒有太遠,如此說來,烏氏的商隊,隻進入了河西的邊緣地帶。


    親自去過那邊的烏氏延道:


    “吾等也曾賄賂月氏部落君長,他們隻說,此玉並非月氏所產,是從流沙大漠用駝隊運至昭武城,再追問,卻不肯再透露半句,說是月氏王有令,向東人泄西方之事者死!”


    “我不死心,曾派一隊人偷渡合黎水,向西進發,結果杳無音訊。隻是到來年貿易時,月氏王給我送來了他們的人頭……”


    說起這件事,烏氏延還有點來氣。


    很明顯,月氏這麽做,是為了壟斷貿易路線,因為控製了河西走廊,他們既可以買下西方之玉,也可以獲得東方絲綢,然後再將兩者高價賣給對方,從中賺取巨利!


    這種生意要維持下去,就必須杜絕東西兩方商人接觸。


    就連烏氏倮兄弟,也對西域知之甚少,這樣的話,隻能參考假托周穆王西行的《穆天子傳》了。裏麵倒是描述了不少西域地名,什麽舂山、赤烏國、群玉山、曹奴……


    據黑夫猜測,書中說赤烏國盛產美女,也許是樓蘭?而群玉山大概就是和田,因為書中說周穆王在那兒“取玉三乘,玉器服物,載玉萬隻”,當真收獲頗豐。


    總之,月氏以西的世界,比中原人想象中的更大。


    黑夫開始拚命向烏氏倮灌輸道:“月氏占據河西,阻斷東西客商,獨占玉、帛之利,所獲利潤,十倍於烏氏!”


    “故而,陛下若派李信將軍西征滅月氏,於烏氏有利而無害。月氏若滅,烏氏商隊便能暢通無阻,沿著河西一直往西走,一邊為陛下尋找西王母之邦,一邊與西方邦國貿易。屆時,絲絹紅糖,可直銷到數千裏之外,玉石等異域之物,亦將源源不絕運入中原,這一來一迴,所獲之利,與賤賣絲絹予月氏,孰大?這便是我說的大買賣!”


    烏氏倮意有所動,但他是個理智的商人,不會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賭上一切,他思索之後道:


    “西拓之策才剛剛實行,現在談滅月氏,為時尚早。但郡尉這麽一說,老夫倒也極想知道,月氏以西,究竟有多少邦國,其人口多寡,有何特產,等著吾等去貿易。”


    烏氏倮產生這種想法,黑夫的目的便達到了一半。


    一位偉人說過:一旦有適當的利潤,資本家就會大膽起來。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它就鋌而走險;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一切人間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死的危險!


    除了野心勃勃的征服者外,商人,永遠探索發現的急先鋒。


    就像文藝複興後的歐洲人一直迫切希望繞開奧斯曼帝國,與印度、中國直接貿易,所以前赴後繼不斷奔赴大海一樣。這時代的中原人,不僅皇帝向往神秘的昆侖和西王母,烏氏倮等商賈,也希望能直接找到玉石原產地。


    “這種渴望,便是地理大發現的動力啊……”


    黑夫自己當然不可能去搞探索,風險太大,不小心就會像張騫一樣,十幾年都迴不來,這個重任,還是得交給烏氏倮家的商隊。


    這時候,烏氏兄弟已經開始研究,如何繞開河西月氏,派一支商隊去西方看看了。


    烏氏延提議道:“可以走湟中,那兒群羌林立,隻要給諸羌豪酋打點得當,便可放行。”


    他所說的路線,是直接走青海柴達木盆地到西域,這也是曆史上絲綢之路的副線,張騫第一次通西域時,便是從這條路迴來的。


    不過,曆史總是有奇異的地方,曆史上,張騫通西域,是為了尋找大月氏,現如今,烏氏兄弟通西域,卻是想避開月氏……


    烏氏倮則道:“還可經匈奴,走草原西行!匈奴不事貿易,不會故意阻撓,隻是匈奴人喜歡劫掠客商,風險亦不小。”


    他所說的,應就是“草原絲綢之路”,從北方草原一直西行,隻要有水草的地方,就有路可走。


    一邊說著,烏氏倮亦看了黑夫一眼,笑道:“走這條路線,亦能為陛下,為郡尉打探匈奴虛實!”


    “好一個生意人!”


    黑夫心中暗道,沒錯,這就是他力勸烏氏倮的目的之一!


    最好的間諜,無非是兩種人,其一是出使外國的使臣,其二,則是做邊疆貿易的商人。黑夫不僅需要烏氏倮在資金、牲畜上予以協助,還需要他手下的商隊深入匈奴,幫自己打探敵人虛實,達到”知彼“。


    強迫烏氏合作,和烏氏主動幫忙,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眼看這筆買賣就要談成了,一旁的陳平乘機說道:


    “三百年來,中原有許多富商,但能富過兩代人的,除陶朱外,再無其他!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何也?難道巨賈子弟皆愚笨不善?依我看,這是因為他們坐擁千金,卻於國無功,遂被君主、大臣視為虱害,打壓之下,千金之子,一夜之間便會成為閭左窮漢。”


    “而如今,烏君為邦國刺探匈奴、月氏軍情,此乃一功。為大秦開新商道,此乃二功;又為陛下尋找西王母之邦,此乃三功!”


    不僅可以致萬金,亦是保全家族富貴的好辦法。


    “想來再過些年,烏君恐怕要真的封君拜侯了!”


    好話誰都愛聽,烏氏倮聞言大笑:“郡尉,你這長史,當真會說話,不做商賈,實在可惜。”


    他本是隨口一說,豈料,陳平卻順坡上驢,直接向黑夫請求道:


    “郡尉,平願偽裝成商賈,隨烏氏商隊北上匈奴,為郡尉刺探其虛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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