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軍與趙軍相持於長平,武安君佯裝後退,誘使趙將小兒來追,至秦壁,不得入。武安君則使奇兵二萬五千人絕趙軍後,又令吾等北地、上郡、隴西五千騎絕趙壁間,使趙軍分而為二,糧道絕,是時,我殺牛部上百兒郎均在陣中,戰死半數。”


    秦始皇二十七年九月下旬,大原上唯一的小城“彭陽邑”內,大原之戎五部君長雲集於此。基本都是四五十歲的老家夥,甚至還有位六十有餘的白發戎君,拜見黑夫後,他就開始講述起自己部落這些年的功績來。


    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原來這名為“殺牛裏”的戎人君長,長平之戰時,是秦軍騎兵的一員,資格極老。如今一晃四十年過去了,當年青澀的小騎從,也成了油滑的豪酋,他頭發花白,濃密的胡須猶如毯子,從臉頰覆蓋到大腿,見黑夫年輕,一上來就先擺出自己的資曆。


    “殺牛家的,按你的意思,好似吾等沒為大秦立過功一樣!”


    黑夫還沒有答話,旁邊另一位五十多歲的戎君不幹了,他是虎落部的君長,叫虎落駱。虎落駱披了一身寬大的虎皮裘,卻見此人將虎裘一脫,露出滿身瘡疤來。


    “我資格雖沒有你老,但打過的仗卻不比你少!邯鄲之戰,我在軍中,當時秦軍戰不利,我身被數創,之後大大小小十多次作戰,我亦被征召入伍,跟過蒙驁將軍、王翦將軍等,郡尉,你讓人數數我的瘡疤,便知我為大秦做過多少事。”


    有兩個老家夥帶頭,其餘君長也紛紛說起話,彭盧氏、野狐氏、彭陽氏三家也紛紛開始提自己的功績,甚至還跟黑夫套起近乎來。


    野狐氏的族長說,他們部落的子弟早先被編入李信麾下,第一次伐楚時隨其遠征,結果被項燕擊敗,幾個族人被帶到江南做奴隸挖礦,正巧被黑夫解救……


    彭盧氏的族長說他認識黑夫,蘄南之戰,他與族人同楚國車騎交戰,遠遠看到黑夫率部登上山崗,廣布旌旗,頓時士氣大振,之後又得知他奪得項燕帥旗,得到王翦嘉獎。


    總之,五部君長就是一句話:我為大秦立過戰功,我在長平流過血,我在蘄南負過傷!


    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和編戶齊民一樣,北地戎騎也為秦一統天下出過力,數十年下來,對秦的認同度也很高。這亦是秦官府長期以來,對大原之戎睜隻眼閉隻眼的原因:對養熟的獵犬,沒必要喊打喊殺。


    據黑夫所知,秦官府對立功的戎人,會給他們兩個選擇:其一是得爵位後,授田去其他地方定居。二是以爵換金,返迴部落。


    大多數戎人對種地無甚興趣,都拿了賞金迴鄉,要麽過著大酒大肉的生活,要麽購買許多牛羊牲畜——對戎人而言,這才是財富的象征。


    結果,大原的戎部人口日益增加,牛羊馬匹更是成群結隊。


    大原再大,地方也有限,於是就有了牧場、水源的衝突。不過,五部君長也很清楚,自己窩裏鬥沒什麽,但若跑到大原外邊禍害編戶齊民,官府就不會手軟了……


    黑夫聽完他們的敘述後,卻不管諸部君長資曆多老,為秦立過多少功勞,仍道:“五部爭奪牧草水源,械鬥數場,死者數十。”


    “殺人償命,這不僅是秦律,也是羌戎之中,不成文的規矩。三日前,我已令公孫白鹿傳檄各部,要汝等將殺人兇手一起帶來,交給官府發落,今在何處?”


    五人頓時泄氣,聽得出來,黑夫對他們顯擺的資曆,套的近乎無動於衷,是打算公事公辦了,隻能弱弱應道:“那些誤傷人命的子弟,都在外頭。”


    “暫時收入邑中關押,天色已晚,五位君長先下去休憩罷,明日一早,再來商量重新劃分地界一事。”


    待五位君長下去後,黑夫讓翟衝、公孫白狼,還有駐守彭陽邑的義渠白狼等過來,問他們道:


    “私鬥並無好處,不但會被官府處罰,傷人的子弟也要遭受懲處,失去的遠大於爭來的。且五部勢均力敵,誰也不可能獨攬好處,為何五部鬥毆屢禁不止,汝等可能說出緣由來?”


    公孫白鹿首先出列道:“五部雖已定居,但仍以畜產為命,牲畜動輒以萬計,這大原的牛羊,快比人都多了,牛羊食草越界時有發生,五部平日裏就為此口角不斷,即將入冬,牧草緊俏,爭奪便越發劇烈。”


    他是鬱郅縣尉,管著鬱郅縣牧師苑,所以很清楚越冬牧草的重要性。


    黑夫點了點頭,公孫白鹿說到了其中一個關鍵,蛋糕不夠分,是大原之戎屢屢內鬥的根本原因。


    他接著看向其餘兩人。


    翟衝作揖道:“下吏雖不是北地郡人,但上郡白翟,這兩年來也常有鬥毆發生。究其緣由,戎翟之人習性如此。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性格堅剛勇猛,以戰死為吉利,病終為不祥。”


    “過去,官府常招募戎翟騎士,東征六國,攻城抄掠所得,準許他們帶迴部落。但這兩年來,天下一統,海內無戰事,公戰方休,私鬥遂起,此乃戎翟之性,所謂爭奪牧場水源隻是引子。”


    黑夫頷首:“商君亦言,國強而不戰,毒輸於內;國遂戰,則毒輸於敵……”


    戎人這種好戰的性格,用在對付六國時,就是毒輸於敵,如今兩年不打仗,他們便隻能相互禍害了。


    最後隻剩下義渠白狼沒說話,作為最了解本地情況的人,他卻久久沒有給黑夫答案,倒是反問了他一句:


    “翟左史說的沒錯,五部素來是以力為雄,官府也曾令其和解,重分地界,但卻不管用,到了明年,五部還是會相互廝殺。”


    義渠白狼說,五部的鬥毆,並不是單純混戰,也是有一定規矩:他們會在有爭議的牧場或水源處擺開架勢,各派十名勇士,不穿任何防具,手持兵刃開始打鬥,最後贏的一方,便有資格獲得牧場、水源,輸掉的部落也不會有半句怨言。


    但到了來年,這協定又會被推翻,大家再戰一場。


    隻不過,今年五部的火氣比較大,小打鬥變成了大亂戰,遂死傷慘重。


    “既然如此。”


    黑夫心中了然,沉吟半響後,說道:“我便讓他們用自己最喜歡的方式來解決!”


    翟衝以為黑夫要將五部鬥戰決勝的事合法化,連忙出言勸阻道:“郡尉,私鬥之禁,開不得啊!”


    “私鬥?”


    黑夫樂了:“你放心,我想的那法子,雖會讓戎人的勇士精疲力盡,卻不會死一人!”


    ……


    次日一早,五部君長再度來到彭陽邑時,卻發現,邑外的空地上,雜草亂石已被清空,中間被挖了一條小溝,士卒們正在編織一條長長的大麻繩……


    五人麵麵相覷,不知這是要做什麽,一齊入城拜見黑夫後,開始繼續陳述各部有爭議的草場、水源。


    黑夫一一聽取,讓尉史在地圖上畫好各個地點,並派出遊騎斥候去實地查探,卻又道:“我聽聞,諸部以力為雄,爭奪草場水源時,必使勇士十名出陣,相互廝殺,勝者得利,輸的一方,也無話可說,這是真的?”


    五部君長皆言的確如此。


    黑夫歎道:“若真如此,縱然本尉重劃地界,汝等也不會心服。既然這樣,我便安排一場比鬥,一樣是力強者勝,力弱者敗,半刻便能分出勝負,且不會有人員傷亡。如此,既能尊重五部傳統,也沒有違背秦律,開私鬥之禁,二三子以為如何?”


    五部君長一愣,他們也跟好多任北地郡尉打過交道,但黑夫的行事方式,卻與他的前任們大不相同啊!不過仔細想想,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黑夫的提議,也不是不能接受。


    殺牛裏和虎落駱起身問道:“敢問郡尉,如何比鬥?”


    “那是我家鄉南郡的舊俗,叫做牽鉤之戲,又名……”


    黑夫笑道:“拔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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