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不是第一個來此的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騎令王離聲音年輕而隨意,在高漸離聽來,大概是一個沒經曆過真正廝殺的將門子弟罷,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薊城,他的父親王賁滅亡了燕國,可這個將門子弟,猶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凍。


    的確,他或許有些廝殺本領,但就像當年的秦舞陽,十三歲在燕市殺人,路人不敢忤視,但那又如何?


    高漸離被熏瞎眼睛前,隻在鹹陽宮外圍呆過,所以他是沒機會看到,鹹陽宮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讓燕人皆稱勇者的秦舞陽色變振恐……


    他隻知道,從下到上,還真得花費不少氣力。


    王離和隨行的謁者沒有攙扶他,像看笑話般,望著盲眼樂師身負琴築,手腳並用,摸索著在階梯上爬,秦宮郎衛們也爆發了一陣竊笑。


    高漸離沒有理會,他現在知道,年荊軻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漸離能夠想象,荊軻定是和易水邊一樣,穿了一身徹頭徹尾的白,從頭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發光發亮。他像高漸離一樣,在宮殿門口接受陛楯郎檢查,又穿過一群黑衣的秦國大臣,如明珠滑進黑泥,高高捧著樊於期的頭顱和督亢地圖,登堂入室,一直來到陛前……


    隻可惜,高漸離今日來的,並不是荊軻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處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處的地方,想來他是在結束大朝會後,趕在吃飯前想起了高漸離,才召他來的。


    “陛下,高漸離帶到!”


    王離在前下拜,身後兩名郎衛也踹著高漸離的腳,讓他伏倒在地。


    雖看不見,但高漸離聽到有咀嚼食物的聲響傳來,秦始皇正在用饗,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腸網油包狗肝,塗適當作料放在火上燒烤焦黃,滋滋作響,香味四溢。這道菜,在燕國時,好友狗屠常做給他們吃。


    過了半響,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邊跪了一個高漸離,十分隨意地說道:“起來罷,給樂師賜座。”


    高漸離無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傳言,說這位君主長著蜂準,一對長目,身形為鶩鳥膺,聲音如豺狼,豺聲,這種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儉約可卑謙,得誌亂殺人。


    不過秦始皇的音色聽在高漸離耳中,顯得威勢十足,說話抑揚頓挫,聽不出豺狼之音,不過,那得誌之後,虜使天下的虎狼之心,應是不會差的。


    高漸離摸索著,跪坐到了離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還故意坐錯位置,方向也不對,遭到了殿上禮官的糾正,身為臣子,必須麵向陛下。


    這卻幫了他大忙。


    高漸離對禮官道謝,抬起頭時,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著聽樂,而是見他大熱天爬出一身汗,賜了高漸離一盞酒,還問了他一個問題。


    “高漸離,宮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漸離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酒入喉嚨,他最懷念的,卻還是燕國劣酒的味道。


    他與荊軻相識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荊軻、狗屠、高漸離,一個遊俠,一個屠夫,一個樂師,三個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卻終日廝混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愛好:酒。


    在燕國,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幾口溫過的酒,就別想出門。


    他們三人,酒酣之時,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之,狗屠則晃著身子,拔劍跳起舞來,無憂無慮,極其快樂,但歡快過後,卻又放聲哭泣,旁若無人。


    荊軻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遊曆,雖在江湖小有名氣,卻行囊已空,一事無成。


    高漸離則哭美人遲暮、壯士衰鬢,哭禮樂崩壞後,也隨之被人們拋棄的樂律,韶樂已絕,騷賦不再。


    至於狗屠?他們也不知道他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個好友,荊軻赴秦而死,身被數創,死後還遭到車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薊時,做了一個英勇的匹夫,被亂箭射成篩子。


    如今,隻剩下高漸離了。


    他像極了一隻瞎眼的孤雁,不想飲水,不肯進食,隻是低飛哀叫,思念追尋他的同伴。


    但他沒有茫然亂飛,因為他知道,射殺雁群的獵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間,秦始皇已用饗完畢,在下午開始辦公之前,他想要先聽會樂曲。


    ”陛下欲聽何樂?“


    高漸離是個奏曲的好手,不論是十五國風,還是楚地的《陽春》《白雪》《下裏》《巴人》,都能彈奏出來,且有一種普通樂師沒有的鬱鬱之氣,這亦是皇帝舍不得殺他的原因。


    “心中有誌,彈出的曲子才能有神。”


    不過,秦始皇身邊,那個名叫趙高的中車府令,聽完高漸離的奏曲後,卻陰陽怪氣地評價。


    現如今,那個人,亦在不遠處,眼也不眨地盯著高漸離。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為朕彈過《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雖好,卻一首悲過一首,這些亡國之悲曲,朕不喜歡!“


    秦始皇尤記得,前日高漸離在二十步外,隨著竹板起落,築聲像綿綿不斷的細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訴。


    但他想聽點歡快的,能與帝國蒸蒸日上,海內和平,四夷鹹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詩經裏那些從小聽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繭的舊調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個想法。


    “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商、周、魯皆有頌,朕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掃六合,一海內,功蓋三皇,德超五帝,豈能無頌?”


    於是,這頌曲便被命名為《秦頌》,過去半個月裏,樂府官員們已殫精竭慮填好了詞。試驗過種種樂器後,秦始皇還是覺得,最符合秦頌威風八麵,雄渾氣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築聲!


    而世上擊築擊得最好的,莫過於高漸離。


    秦始皇想要讓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時也是天下最好的樂師,親手為自己譜寫一篇新的頌曲!


    皇帝已不滿足讓普通黔首叩首,讓束手就擒的六王鹹服,他需要讓昔日的反對者,也屈膝於自己的威勢之下,讓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讓高漸離來,便是想聽聽,他新曲子編得如何了


    ”下臣編好了。“


    高漸離無神的瞎眼裏看不出任何情緒,隻是嘴角上翹:”待臣為陛下試奏。“


    一如之前幾次一樣,高漸離在侍從幫助下,將築擺好,但還未奏樂,秦始皇便讓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醫夏無且外,其餘人,哪怕是趙高和侍奉皇帝的嬪妃,統統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發現,或許是被車轔馬蕭聲所擾,自己的左耳有些難以聽清聲音,總有迴響,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為自己禱山川的緣由。


    迴到鹹陽宮後,狀況沒有惡化,卻也沒好轉,秦始皇總是嫌樂聲不夠大,聽不清晰,不斷地讓高漸離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


    皇帝的聲音平靜而自信,這已是高漸離第三次被準許挪近了,最早是在宮殿階梯下,之後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漸離收斂心神,他的老師曾告訴他,學樂者,第一件事便是靜心,心若不靜,樂就會亂。


    他不能亂,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錯了方向,遭到了禮官嚴厲的斥責。


    但當高漸離的手,抱起築,手握竹板時,他的氣質,與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為“變徵之聲”,此調蒼涼、空曠,映襯著他高聲唱和的頌詞,極為般配。


    ”六合之內,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盡北戶。


    東有東海,北過大夏。


    人跡所至,無不臣者!“


    這是秦始皇特地讓樂府官員改的詞,雖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剛剛提出,雖然南征百越遙遙無期,但皇帝已將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當高漸離奏曲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一次前無古人的偉大征伐:數萬戶中原百姓,即將陸續開赴邊關屯田戍守,一個個新城邑拔地而起。隨著這些據點漸漸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盡被秦所吞並。


    關西子弟為他們的戰馬備上高鞍馬鐙,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過長城,出征塞外。西奪河西,遠涉流沙,與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馬!


    隻要是人跡所至的地方,盡為大秦之土!


    但和著這頌詞,高漸離所見的,卻是一場耗費民脂民膏的無謂遠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築工事,南攻揚粵,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並非是為了保衛邊地,救民死傷,而是秦始皇心懷貪戾,好大喜功,不顧生民死活。山東之士,遠赴關西,戍者死於邊,輸者僨於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場,官府卻不管不顧,強行征發,世人皆謂之為:“謫戍”。


    當他奏唱到下一句:”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時,秦始皇眼前浮現的,是自己興兵誅六王之暴亂,結束春秋以來五十五十年戰亂,收繳兵器,隳毀關防,結束了以鄰為壑的時代。


    天下車同軌書同文字,使用一樣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沒了封君額外的盤剝,隻需要向官府繳稅,人人安居樂業,享受著自己賜予的德澤


    但高漸離所見所聞,卻是秦始皇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也是為了削弱六國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於關東,稍稍犯一下小錯,就會遭到黥麵城旦的刑罰,於是奸邪並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場不同,對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與六國遺民,便生活在這樣割裂的世界中。


    《秦頌》接近尾聲,高漸離已變徵聲為羽聲,曲子的音調越發高亢起來: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世世永昌,千秋萬歲!“


    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萬世一係,世世永昌。


    同時也心懷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認,配為上帝!


    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凡人,一個人王,而是作為一個神帝,長生不死,千秋萬歲!


    但高漸離卻不這麽以為。


    是啊,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裏,這話沒錯,身為天子,身為皇帝,大可為所欲為。


    但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


    這是一篇從魏國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說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漸離卻從中看到了好友荊軻的模樣。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當年荊軻與秦王的距離,也不過如是吧?以荊軻的本領,若不是為了挾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漸離沒有這自信,他既沒有匕首,也沒有荊軻的過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築,和作為一個瞎子,作為一個樂師,對聲音位置的敏銳判斷!


    ”我至少能擲得準!“


    他能聽出來,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聲息可聞!皇帝在拊掌讚歎曲調雄渾,他在自矜得意,將這歌功頌德之言,當成了自己的功績!


    當《秦頌》即將唱畢之際,當秦始皇和諸臣還沉浸在這樂曲中時,毫無征兆,高漸離忽然站起,猛地高高舉起了築。


    高漸離心裏很清楚,隻靠築,大概殺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卻能擊傷他,讓他麵如土灰,讓他如被荊軻刺殺那次一樣,目眩良久。


    讓他知道,天下還有不服軟的硬骨頭,讓他知道:


    ”休要妄想萬世一係!“


    ”所謂的秦始皇帝,亦隻是一介凡人!而這世上,亦無不亡之國!”


    縱然你真的能長生萬世,那又如何?遲早會有人同他一般,喊出那句話的:


    ”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高漸離聲如破缶,大聲唿喊,手中的築,亦脫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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