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二十七年六月中旬,寬闊的大河南岸,身上黑白相間的長毛羌羊被強壯的羌人男子按倒在地,它們四蹄被綁緊,害怕得咩咩直叫。


    不過迎接這群羊的並非鋒利的銅刀,而是一群披散頭發的羌女,她們手裏是骨製的羊毛梳,將羌羊身上即將脫落的長毛一一鉸下來,放在皮口袋裏,待下午再去河邊洗淨……


    年齡不一的羌女們一邊幹著每年要做兩遍的活,一邊望向遠處觀察她們的秦吏,毫不避諱地大聲議論,並不時發出一陣大笑。


    “她們在說什麽?”


    黑夫喚來騎將羌璜,他祖上亦是羌人,雖然北地羌與隴西羌口音有差異,但大致能聽懂。


    “右庶長當真想聽?”羌璜忍俊不禁。


    “你隻管說。”


    黑夫坐在河水邊的氈帳外,喝著已經漸漸習慣的酪汁,加點糖的話,味道就跟甜牛奶差不多,難怪河對岸的月氏王侯們那麽喜歡紅糖。


    “那我可說了。”


    羌璜說,那些羌女在議論,這些黑麵秦吏已經連續觀察她們兩天了,莫不是看上了誰,想要睡她?


    這時候又有一個年長的羌女卻神秘兮兮地說,也許不是對她們感興趣,而是對羊感興趣……然後就說起了一個笑話,說是一些在邊塞駐守的秦卒因為常年沒有女人,隻能對母羊下手。


    “噗。”


    這個笑話口味太重,黑夫一口酪漿噴出,還嗆到了自己。


    不過,那些羌女倒也沒說錯,他的確是對她們的羊,還有羊毛感興趣……


    其實類似的場麵,早在數日前,李信與黑夫率部抵達枹罕塞上遊的“積石山”,替秦始皇祭祀中原人認為的“河源”時,便已見過一次。


    所謂的“羌”,便是”西戎牧羊人:的意思,古羌人以牧羊著稱於世,不但已馴養出了類似後世綿羊的長毛“羌羊”(甘加藏羊),並發展出較為成熟的羊毛紡織技術。


    這種或黑白相間,或全黑,或全白的羌羊每年秋冬長出長毛,來年春夏天氣漸熱便褪去。


    根據這種習性,羌女們在春夏兩次鉸毛,細密的竹篦梳子從羌羊身上,將已脫或將脫的粗絨梳下來,洗淨並用弓弦彈鬆後,便能搓成粗毛線紡織了。


    想想也是,中原和南方大量種植葛、麻,還有蠶絲來做衣裳,羌地可沒這些東西,若不想凍壞,隻能從動物皮毛上打主意。而當地海拔高,溫度低,動物普遍披掛一身厚厚的絨毛,早期可能直接剝皮禦寒,慢慢地也創造出了毛紡織的工藝,較粗的毛織成毯子、氈帳,較細的毛織成衣裳禦寒。


    這種毛布亦是羌地特產,在《禹貢》中稱之為“織皮”,每年向秦進貢。但中原沒那麽冷,貴族百姓穿貫了葛麻絲帛,反而嫌棄羌戎的羊毛衣粗糙,還有一股難以除去的羊膻臭——就像那些鉸毛羌女身上永遠無法除去的味道一樣。


    黑夫倒不嫌棄,用一塊紅糖,換了幾件羊毛衣來,其頗似藏袍,穿到身上後發現,即便是後世最差勁的毛線衣,也比它精細舒適。


    穿是不太好穿,但禦寒能力應該是沒問題的,否則成千上萬的羌人早在湟中可怕的冬天裏凍死了,更別提向著更廣袤的青藏高原遷徙……


    中原人總以為戎狄耐寒,其實主要原因,隻是人家穿的厚而已。


    除了羊毛外,稱為“犛牛”的犛牛毛也被羌人用來紡織,還織成了名為“犛罽”(máoji)的毯子,作為貢品輸入鹹陽,但隻是掛在宮廷角落裏圖個新鮮,沒什麽人喜歡。


    如此一來,黑夫也更堅定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


    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且不說遙遠西方的希臘、羅馬,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鄰居羌人,看似處處比中原落後,卻也有不少東西,是值得中原學習的。


    黑夫不知道,在匈奴、河西、西域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技術,可有其他的綿羊品種?但光是在羌中看到的情形,便足以支撐他那篇《鉸羊毛為衣疏》了!


    他在奏疏中向秦始皇描述了所見所聞,並提議,讓烏氏倮的商隊深入羌中,用各種鹽、糖、糧食換取大量公母羌羊,帶迴邊郡草場飼養。


    再用掠奪、誘騙、購買等手段,讓一些擅長鉸毛織布的羌女入塞,傳授羊毛紡織技術給邊民,並讓鹹陽少府東、西織坊加以改造,提高效率。


    黑夫現在還頂著一個“少府丞”的職位,這提議本就是份內的事,所以寫起來沒有絲毫猶豫。


    “以墨者和少府織室工匠的技術,複製這項技術,乃至於發揚光大,應不是什麽難事吧。”


    想到不久之後,冬天便可以穿上沒有異味的羊毛衣,還是件蠻舒心的事。


    在找到棉紡技術推廣前,羊毛衣應該是最合適的冬日衣物了,可不是中原所謂“冬衣”,其實就是兩層粗麻布能比的,也不像皮裘,非要殺死動物才能獲取,隻有富戶貴族才穿得起,羊毛可以不斷再生,物美價亦不貴。


    將毛衣分發到邊郡士兵手中後,困擾枹罕塞戍卒的禦寒問題,也能順利解決,還可以讓“屯田”之策更加切實可行。


    所以黑夫才在奏疏上說,若能推廣到整個北方,將使得“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身上倒是保暖了,也不能忘記了腦袋。


    摸摸頭發,黑夫靈機一動,想到了前世在警校時,宿舍那位東北籍同學帶來的狗皮帽子,可惜學校在南方,那哥們三年裏好容易才逮到一次下雪的機會戴出門……


    說幹就幹,他在隨身攜帶的紙上用筆墨飛快畫出了狗皮帽子的模樣,現在不比後世,中原屠狗成風,是和豬肉一樣流行的肉食,燕趙、淮泗沛上尤甚,所以狗皮並不難得。


    想到多年以後,頭戴狗皮帽子,身穿呢子大衣的秦軍將士端著弓弩,在大雪紛飛的長城上戍守,甚至還能向更加寒冷的東北老林子進發,這畫麵倒是挺帶感的……


    這時候的黑夫沒想到,他這一畫不要緊,到了後世,這種帽子即便是褐色、黃色的狗毛,也會被人稱之為“黑犬帽”,以紀念其發明者。


    黑夫畫完狗皮帽子,將圖紙放在行囊後,便於收拾好營帳的眾人,去大河邊與李信匯合。


    這次沿河往東巡視,是李信的提議,祭祀完積石山河源後,他想來下遊,看看對岸,看看未來兵鋒所指的地方,於是,便留五百兵卒在枹罕建營寨,開荒辟田,其餘五百騎輕裝馳騁。


    大河南岸是戎羌之地,四分五裂,收服不難。北岸則是河西,是控弦之士十萬,綿延近千裏的月氏之國。


    隻可惜,一道綿延高聳的山脈,擋住了李信的視線,讓他無法看到河西的草場和月氏人遊牧的營帳。


    李信騎著白馬立於河岸上,正讓向導和譯者向當地羌人問話。


    “這山如何稱唿?”


    李信指著北岸高山問羌人牧民。


    羌人牧民連比帶劃說了一通後,譯者給出了李信答案:“他說,北岸牧人叫它‘皋蘭’。”


    李信將這個名字深深記在心裏,而黑夫也聽到了這話,暗想,這莫非就是後世的蘭州一帶?


    這兩日踩點後,李信認為,此處瀕臨大河,容易開辟土地,明年或後年,可以派一支軍隊在南岸戍守屯田,並從關中抽調部分山東移民來此,建立城郭,作為進取河西的據點。


    李信解下身上的玉玦,遠遠拋入河水中,高聲發誓道:“皋蘭,皋蘭……三年之內,信必濟此河!必登此山!”


    黑夫站在李信身後,亦滿臉肅穆,但腦中想的卻是:拉麵的前身“湯餅”已在渭南山東移民中蔚然成風,還有燒餅也頗受歡迎,日後也會隨移民傳到這裏來,莫非……這就是天意?


    這裏,便是黑夫與李信此行的終點,到了次日,二人也帶著千餘兵卒,開始返迴狄道。


    黑夫不知道,自己人雖還在隴西,但那三份奏疏,此時已被秦始皇帶迴鹹陽,除了高鞍馬鐙乃軍事機密,暗中推行,秘不示人外,其餘屯田、毛衣兩策,皇帝發百官議論,竟由此引發了一場法、儒、墨三家的大論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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