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郎戶令,我聽說鹹陽宮中的金人,有我十個高喲,不知是不是真的?”


    黑夫測側過頭,看向與自己同車的優旃(zhān),他身高不過五尺餘,是個先天的侏儒,短腳短手,唇上卻又留著誇張的八字胡,更顯得滑稽。


    他沒有正麵迴答侏儒的問題,而是看向鹹陽城中道旁的百姓們,他們對於皇帝巡行已經習以為常,除了下拜作揖外,沒有太多的驚奇,反倒是對黑夫車上蹦蹦跳跳的小侏儒更好奇。


    “我看百姓們對你的興趣,也不比宮廷中的金人少。”


    優旃一邊站到車欄上,朝道旁百姓揮手,對那些孩子做鬼臉,一邊笑道:“鹹陽百姓自然會奇怪,因為像我這樣的人,能在秦國活下來,便是不亞於金人的奇跡。”


    黑夫熟悉律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秦律嚴禁百姓擅自殺子女,一旦有犯便要黥為城旦舂。但又規定,如小兒生下時身上長有異物,以及肢體不全,殺之不予治罪……


    荀子說過,秦人其生民也陿阸(狹隘),其使民也酷烈,艱難的生存環境,使普通人家不容許一個吃白飯的人存在。


    所以走在鹹陽大街上,很少見到那些先天殘疾者,侏儒更是幾乎沒有,並非秦國人種優越,而是這些人,在出生時幾乎便被殺死了!


    但優旃卻是個例外,他的父母是和善的人,家裏條件也還行,沒有把他溺到馬桶裏,而是讓他好生活著。


    長大後,優旃身高才五尺,士農工商他都做不了,隻能另辟蹊徑,跑到鹹陽,師從齊楚入秦討生活的倡優,學起了滑稽逗樂之事。


    倡優在各國普遍存在,其主要職守是作為家臣,在宴饗時,以恢諧、滑稽的話語娛樂君主王侯,生活不易,身為侏儒,隻能使自己多才多藝。


    優旃口才很好,在鹹陽混跡多年後,成了秦始皇最喜歡的倡優,遇上有宴饗,常讓他出席,說些滑稽的話,炒熱氣氛,聊以娛樂。


    今日金人十二落位鹹陽宮,皇帝要在宮中召開筵席慶祝此事,便也帶上了優旃……


    優旃今天卻沒有坐皇帝賜他的馬車,而是邁著一雙短腿跑到宮門處等待,等皇帝車駕路過時,小個子才跑出來告罪,說自己車夫的母親病逝了,便打發他迴家了。


    當時,他捋起袖子,指著中車府令趙高的位置,認真地說道:“臣進來勤加練習禦術,陛下莫不如讓臣駕馭六駿,何如?”


    這話讓皇帝笑了,一揮手,讓前方的中郎戶令黑夫將小個子提溜到車上,帶他一程。


    黑夫並不覺得這是羞辱,因為他對優旃印象不錯。小個子的本業雖然是搞笑,但不同於庸俗的普通倡優,他也讀過些書,知善惡,識忠奸,說的話往往暗含道理。


    上個月,皇帝在章台宮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階下,黑夫和手下一眾陛楯郎都淋著雨,卻一動不能動。優旃入宮時見此情形,便問眾人:“君欲避雨乎?”


    眾人被淋得有些慘,紛紛點頭,黑夫也不可能入殿請求休息,知道優旃主意多,便想看看他能玩出什麽花樣。


    得到肯定答複後,在得到肯定答複後,優旃上殿向秦始皇祝酒,高唿萬歲,而後優旃靠近欄幹,對殿外大聲喊道:“陛楯郎!”


    郎衛們應諾,優旃便笑道:“汝等雖然長得高大,有何用?如今還要站在露天淋雨。我雖然長得矮小,卻有幸在殿內避雨,哈哈哈。”


    這句話提醒了秦始皇,於是準許衛士們減半值班,輪流宿衛。


    從那以後,黑夫便不以尋常幸臣倡優看待優旃了。


    皇帝禦駕過了渭橋不多時,鹹陽宮便到了。


    “中郎戶令第一次來鹹陽宮?”優旃可是這裏的常客了,與他相比,黑夫是個新人。


    黑夫道:“然也,四個月了,自我入宮為郎後,這是陛下第一次移駕鹹陽宮,故未曾有幸來此。”


    “沒什麽有幸的。”


    優旃笑道:“鹹陽宮是一百年前修的宮殿了,那些冀闕都老舊不已,故陛下才更喜歡章台宮,嫌棄鹹陽宮狹窄。”


    黑夫頷首:“不過,我聽說過去幾個月間,鹹陽宮可是擴修了不少。”


    齊燕方士盧生等人向秦始皇建言,說天地對稱,天帝的天上居所,與關中各宮室城邑也相對應。渭水好比銀河,陛下居住的章台宮,則是天極,經過渭橋,橫渡天河而抵達的鹹陽宮,便與紫微宮對應,乃帝居也……


    秦始皇相信了他們的話,開始重新重視鹹陽宮,對其進行翻修,


    而今日,伴隨著十二金人鑄成,置於鹹陽宮廷,也宣告鹹陽宮修繕第一期工程順利完工。


    “但陛下之欲,不止於此啊……”


    優旃搖頭,他也是近臣,所以也知道皇帝接下來的打算。


    秦始皇令人仿畫六國宮殿而修築的“六王宮”,隨著六國陸續滅亡,已在鹹陽宮後拔地而起,那些從六國搶奪來的女子玉帛禮器充斥其中,這可是視作第二期工程,如今已進行了一半。


    這也就罷了,但秦始皇最終的目標,是想要在關中打造一個“人間天國”,在各地增修宮室,自雍門以東至涇、渭,殿屋複道周閣羅列,使之與天上星宿一一對應!


    說話間,鎮守鹹陽宮的外郎令打開了厚重的大門,在蒙毅令下,黑夫等郎衛數車當先,先行馳入,宿衛左右。


    車入城門,黑夫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個寬闊的廣場,基石鋪砌的地麵十分平坦,一條中軸大道從司馬門直通鹹陽宮主殿。


    而道路兩側,正屹立著十二個頂天立地的巨大金人!


    他們每個都高五丈,大概合後世的11米,四層樓高,且是呈跪拜的坐姿。


    前六個金人穿著異族的衣裳,容貌也不似夏人,黑夫點了點後,發現除了那個出現在臨洮,高鼻深目的五丈巨人外,其餘分別對應西戎、東夷、南蠻、北狄匈奴,以及越人。


    而後六個,則分別是齊楚燕韓趙魏六王,麵容栩栩如生,個個都神情恭順,衣著神態不一,好似放大了七八倍的兵馬俑……


    不同的是,兵馬俑是用來守衛皇帝陵寢的,而這十二金人,則象征六國四夷紛紛臣服。


    單個看還沒什麽感覺,但十二人列於道旁時,在陽光照耀下反射著金屬光澤,想到這是公元前221年,就感覺它們的確是一個奇跡……


    羅德島巨像、金字塔、亞曆山大港燈塔,同一時間段的西方,也是奇跡林立啊,這也是古典帝國的通病吧。


    “真高,真大。”


    優旃在黑夫的車上誇張地仰起頭,看著比他高十倍的十二金人,又感慨道:“可惜啊,大而無用!不過是傷國勞民之物!”


    黑夫詫異地瞧了一眼小個子,優旃也咧嘴笑道:“中郎戶令是不是在奇怪,我一介倡優,滑稽逗樂以為業,為何會說這種話?”


    優旃不搞笑了,變得嚴肅起來:“中郎戶令先前上書陛下的事,已經傳開了,看上去雖隻是建議熔鑄千柄利劍為君榻,但實際上,卻是在提醒陛下,得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難!”


    “君言下之意,我聽出來了。是勸說陛下,與其大發徭役,集十萬人之力鑄十二金人,不如鑄一個難坐的君榻,來提醒皇帝和後世子孫勿忘在莒,真是用心良苦啊!”


    黑夫有些驚訝,這優旃,是不是搞錯了什麽啊。


    “君也是舉朝上下,第一個敢直言勸諫此事的朝臣!當為吾輩楷模!”


    優旃朝黑夫重重一拜,眼中滿是敬佩之色。


    黑夫頓時無語,他隻是穿越者的惡趣味而已,但沒想到,事後秦墨程商專門找他道謝,說沒想到黑夫真的進諫了,可惜陛下未聽,搞得他一頭霧水。


    此刻再聽優旃一說,黑夫一迴想,才發現自己誤打誤撞,看上去還真像是一次機智進諫呢!


    “莫非祖龍也這麽以為,才駁迴了我的建言?”


    黑夫不知道自己這是弄巧成拙,還是弄拙成巧,本想解釋說:“我沒有……不是我……”但優旃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激勵,沒給他解釋的機會。


    “優旃雖然是倡優,不敢與齊國的晏嬰、淳於髡相提並論,卻也能學學楚莊王時的優孟!”


    這三人,都是能用機智言語進諫的人物,也是他的偶像。


    言罷,侏儒便又擺出一副滑稽樣,蹦蹦跳跳地從十二金人腳下經過,朝秦始皇的車駕跑去,巨大的金人下,矮小的侏儒跌跌撞撞地跑著,看上去十分搞笑。


    等皇帝下車,滿意地背著手看著自己樹立的第一座奇跡,便問優旃十二金人可壯觀時,優旃笑道:“善,這十二金人又高又大,有它們守衛陛下,若寇從宮外來,光是看到這些金人,便直接嚇跑了,也不必郎衛宿衛於宮門了!”


    “臣又聞陛下欲大作宮室,東至函穀關,西至雍、陳倉,如此更妙。這樣一來,將士們便不用守在函穀、武關,若寇從東方來,可使宮人嬪妃持弓矢,騎麋鹿,駕羊車,於各宮室阻之!”


    黑夫正好走到旁邊,一聽此言,再看皇帝的臉色頗為不快,頓時心裏一緊,連忙笑著上前打圓場道:“陛下,優旃自己嚇得腿軟,故有此言。”


    秦始皇被掃了興,心中十分不悅,卻也不想跟一個口不擇言的侏儒計較。


    小小倡優,豈能知他樹立金人,象征六國四夷臣服,九州之內永無戰事的良苦用意?


    於是便斥道:“妄言!天下已定,六王鹹服,關內關外一片太平,黔首大酺,寇從何來?”


    正要一揮袖,讓黑夫將此人架下去,轟出宮,卻不料,那些從鹹陽宮主殿台階迎過來的眾人中,領頭的一位通身穿素白深衣,腰懸佩玉,在一片黑袍中鶴立雞群的玉麵公子,也聽到了優旃的建言。


    他咬了咬牙,不顧一旁某位侍從的阻止,也幾步上前,下拜道:


    “陛下,倡優之言雖粗鄙,卻也有理。兒臣近來讀書,見子墨子之言,’同天下之利者,則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則失天下!‘今天下初定,遠方黔首未集,陛下當與天下同利,不可擅天下之利,驟興土木!”


    言罷,他抬起頭,露出了一張如玉的精致麵容,十七八歲年紀,眼中卻已有悲天憫人的神采。


    “扶蘇昧死敢言,不求陛下撤去金人,但望陛下能停修關中宮室!與民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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