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光極好的靜謐廳堂內,上好杏木製成的棋盤上,有十二棋道,12枚棋子分黑白兩組,分列左右,一枚梟子大,而五枚散子小。


    這便是天下盛行的六博之戲,六白六黑十二棋,雙方相爭博一局。隻緣獲籌心歡悅,廢寢忘食仍嗜迷。


    鹹陽縣佐吏閻樂拿起功能與篩子類似的博籌,輕輕擲出,根據博籌的正反不同,便出現不同數目的籌碼,又根據這數字,開始行棋。


    黑方梟子在散子的簇擁下,向前移動,進逼至白方棋道的“魚”附近,隻要吃掉“魚”,白方便能得到一根博籌,當積滿六根,便算獲勝,這就是“更勝一籌”的由來。


    然而,看著閻樂的行棋,坐在他對麵的中車府令趙高卻笑了起來。


    他反手拋出了博籌,也拿起了白色梟子,卻不去救“魚”,而是殺向黑梟周圍的散子,不多時將將其吃了個精光……


    勝負已分,趙高一邊收拾著博籌,一邊說道:“吾婿,為人做事,看到有利可圖時,切記要思慮一番,你方才的行棋,就像是看到了香餌的死魚!”


    將吃掉的黑梟捏在手中,趙高眯起眼,意味深長地說道:“這一點,你還真得跟那黑夫好好學學,他可是魚餌遞到嘴邊,都不肯吞下的狡猾泥鰍!”


    閻樂連忙低下頭:“小婿謹記!”


    趙高的是閻樂的“外舅”,也就是嶽父,一年前,趙高的女兒及笄,他放著蜂擁來提親的庶長、王孫不理,卻將女兒嫁給了鹹陽鬥食佐吏閻樂,著實讓人震驚。


    閻樂也被驚得目瞪口呆,這場婚事是他人生的轉折點,一年來,不但官職升了兩級,鹹陽縣寺裏,也無人敢不敬於他。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家外舅蔭護,不由感恩戴德,趙高稱自己年近四旬都還無子,隻將閻樂當做半子,閻樂也待之如親父,鐵了心為趙高效勞。


    趙高最近交給他的一個任務,就是通過一個同僚,去慫恿同在鹹陽縣寺為官的左庶長麥輝,對南市新出現的紅糖店肆下手!


    一係列的事端,由此而始。


    趙高本來隻打算讓黑夫卷入這場官司,與麥輝爭利,等到事情鬧大,定會讓皇帝失望。


    官員暗地裏讓家眷經商沒什麽,皇帝也明白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有時候,貪財的臣子,比起沒有任何癖好的臣子更好把握,所以王翦才在征楚時拚命為自家請求房宅池沼,好讓皇帝安心。


    但公然爭利,就是罔顧律令的短視之人了,必將遭到摒棄。


    不曾想,當時黑夫正好在巴忠府上飲宴,這倒是意外之喜。


    趙高善於揣測帝心,又因為寫一手好字,熟悉法令,常起草詔書,對帝國即將推行的政策十分了解。他知道巴寡婦清或將盛極而衰,遭到強遷,而巴忠亦如驚弓之鳥,想在鹹陽廣樹朋友,縱然不能讓自家留在巴郡,至少也能在本地立足。


    黑夫這位近來炙手可熱的天子近臣,便成了巴氏重點投資的對象。


    趙高在暗處默默看著這一切,若是黑夫依靠巴氏力量解決此事,雙方有了利益糾葛,甚至糊裏糊塗地為巴氏向皇帝求情,那真是妙不可言……


    可惜,黑夫很善於使用自己的“勢”,隻靠一封寫給司馬欣的信,便完美解決了此事,且沒留下什麽把柄。


    趙高隻能寄希望於黑夫因出身卑賤,禁不住巨利誘惑,收受巴氏或明或暗的賄賂了。


    九卿之一的典客負責管理蠻夷邦交和邊陲部族事務,巴氏也在其管轄之內。皇帝對巴寡婦清一家優寵卻又提防,典客手下的行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暗中監視巴忠的一舉一動,隨時向皇帝匯報。


    所以趙高知道,這件事遲早會傳入皇帝耳中,到時候且看黑夫如何辯白。


    皇帝最討厭近臣結交豪貴!試想,自己身邊的郎衛,被人用金錢輕易腐蝕,為其所用,代其獻言說項,那和趙國郭開、齊國後勝這種內間有何區別?


    但讓趙高詫異的是,次日一早,在典客行人向皇帝匯報此事時,皇帝卻隻淡淡地答了三個字。


    “朕知之!”


    ……


    趙高為皇帝駕了二十年車,對他的口頭習慣了如指掌,這三個字的意思就是,一切如常,暫不處理。


    這下趙高明白皇帝的打算了,黑夫沒有為巴氏說情,順利過關。


    這才有了趙高當著女婿的麵,對黑夫的讚不絕口。


    “黑夫雖出身黔首,卻聰明穩重,知道如何用勢,又明白香餌之下必有死魚的道理,換了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強!”


    趙高讚歎不已,閻樂卻聽得脊背發涼,趙高是一個心思深沉的人,他越是誇一個人,就說明忌憚恨意越深。


    而眼下,黑夫受趙高推崇誇讚的程度,僅次於曾判趙高死罪的蒙毅了!


    為何會如此呢?趙高迴想起來,發現自己對黑夫的警惕,源於陳縣王帳外,那莫名其妙的殺意……


    他能夠確定,那一刻,黑夫眼中閃過的光,忽然急促的唿吸,輕握的拳掌,是動了殺心的!雖然隻是一瞬間,但卻被敏感的趙高察覺了。


    當時趙高還以為這是一場巧合,這黑夫與他初次見麵,無冤無仇,緣何會有殺意?


    直到上個月,皇帝令群臣議尊號,本以為自己能獨占鼇頭,卻不料,半路卻殺出來個黑夫!與他的進言幾乎一模一樣!


    接到皇帝升爵詔書的時候,趙高感到的不是榮幸與得意,而是沒來由的憤怒。


    以及深深的危機感!


    “那奏疏,若是廷尉李斯所進也就罷了,一介南蠻豎子,竟也能揣測到陛下的心思!?”


    於是,趙高便開始給黑夫使絆子,倒不指望一次就讓其失去帝心,至少要試探出此人深淺……


    博局上的十二曲道中就有不利行棋的“惡道”,可黑夫卻或出於直覺,或出於本能,不偏不倚走了”善道“。


    趙高的試探,落空了。


    他低下頭,看著手中緊攢的黑白二梟子,陷入了沉思。


    六博栻盤上,還有關於生門、死門、相生、相克的說法,對博局也產生了影響。


    趙高自認為,自己是一枚從散子慢慢蛻變而成的白梟,受刑受苦的母親,低賤卑微的隱官出身,他咬緊牙關,立軍功恢複自由,又經過自強不息的文武修習,從目不識丁的匹夫,成為天下前三的書法大家,進入陛下的視野。


    二十年仕途,八千個日夜的勤勉兢業,他沒有一天鬆懈,甚至在結親選婿的細節上,也刻意選了閻樂這個有能力但身份低的小吏,給皇帝一種:趙高從不結黨自固的印象。


    他的努力得到了迴報,若說李斯是皇帝最重用的大臣,那麽,趙高就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可如今,麵對黑夫,趙高心裏卻隻剩四個字。


    “後生可畏!”


    閻樂見趙高默然不言,便小心翼翼地說道:“外舅,那黑夫隻剩僥幸免除受咎,一次不行,那就第二次,不如讓我……”


    “不必了!”


    趙高卻斷然道:“這件事到此為止,此子智謀雙全,若貿然動作,讓他生出警惕,反倒不美。”


    輕輕一招,沒有奏效?無妨無妨,趙高並不著急,高明的獵殺者,總是在等待最佳的機會。


    “我雖對此子心生忌憚,但卻也不擔心他能超過我!近臣的親疏遠近,豈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勝負的?”


    一邊無所謂地說著這番話,趙高一邊走到靜靜燃燒的炭盆邊,將手中被捏得破皮的黑色梟子,投入了火中!


    當火苗蠶食黑子,光芒在眼中閃爍時,趙高露出了一絲獰笑。


    “你在明!我在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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