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遊,立律令而不封子弟,使公子庶民皆勇於公戰。每奪一地,廢封君而設郡縣,故秦益強,此合舉國之力為公器也……”


    “楚則不然,封君太眾,貴族太重,吳起亦不能製。鄢郢之戰,武安君孤軍深入,然楚封君各戀其家,望風而遁。於是楚國日漸卑弱,雖有地方五千裏,持戟百萬,不能敵秦十萬銳士,何也?此所以分國之力,為私家之器也。”


    “是故分封必弱,郡縣則強,今陛下雖一統海內,若分天下泰半為封國,豈知百年之後,子孫重蹈周室之事?”


    讀完李斯連夜呈交的奏疏,秦始皇難得露出了笑。


    “李斯啊李斯,又寫了一卷能傳示天下的好文章。”


    不對,應該說,隻要是李斯用心寫的文章,都能讓人不知不覺讀進去,閱後拍案叫絕,不愧是荀卿的弟子。


    但要論在秦始皇心中的位置,還是荀卿另一位弟子更高些。


    李斯隻是一個可以助他成帝王業的大才,用起來稱心順意,但韓非寫下的那些話,卻是可以當做為君之道來奉行的。


    秦始皇記得自己初見《五蠹》《孤憤》時,驚為天人,直唿:“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得恨矣!”


    可惜啊,事情並不總如人預想的那樣。


    秦始皇將雜念驅散,看著眼前堆積起來的奏疏,除了李斯外,隗狀、王綰、馮去疾以及九卿,還有內史葉騰,都連夜將奏疏寫好遞了進來,雖然比起李斯來,文采差了許多,但至少都沒有保持沉默。


    其中或如王綰和宗正一般,堅持認為封建好,或如馮去疾一般,與李斯持相似看法。


    也就隗狀這位老丞相敢說模棱兩可的廢話,因為他清楚,皇帝留他任相,要的不是他的才幹,而是占著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遲遲不交給後麵的人。


    相位,在皇帝眼中,不過是一塊肉骨頭,用來引誘獵犬在狩獵中拚命表現。


    這場封建、郡縣之議,秦始皇早就有抉擇,放任廷議辯論,坐看王綰、李斯角力,不過是想看看,群臣都持怎樣的看法。


    若是人人心向封建,那就危險了……


    不過情況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儒生博士來自山東,讀書將腦子讀傻了,固守著孔子心向往之的那套周公之政,食古不化。


    而朝廷諸臣裏,文臣有文臣的站隊,武將有武將的私心,巴不得大封諸子為王,那樣他們或許可以恢複已停止的實封,裂土為君侯。


    所有人都在提出自己意見的同時,猜測皇帝的心思,李斯也不例外。


    閱畢所以奏疏後,秦始皇抬起頭,揉了揉熬夜辦公後酸痛的脖頸,讓侍從替自己披上禦寒的狐裘,又問謁者道:


    “今夜誰輪值?”


    ……


    郎衛執勤,必須整夜睜著眼,隨叫隨到,若瞌睡,必受嚴懲,所以受到傳喚後,黑夫很快就隨著謁者入內了。


    章台宮外早已萬籟俱靜,但這內廷禁中,寂靜中卻顯露出幾分忙碌,黑夫看到謁者抱著竹卷進進出出,大概是各郡縣送來的奏疏吧。


    黑夫當郎衛才數日,卻也聽說了,皇帝的習慣是一天的政務辦不完,就不休息。眼下時辰已過人定(23點到1點),尋常黔首早就做了好幾個夢,誰能想到,他們的皇帝陛下還在案牘前勞形。


    “秦始皇之所以不長命,怕不就是過勞死吧?”


    如此想著,他也步入了內廷深處,值殿的內侍看見黑夫被帶來,以貓兒般柔軟的動作,輕輕卷起了帷幕珠簾,讓他彎腰進去。


    一股淡淡的香味,從獸爐中噴射而出,彌漫在寢宮裏,大概是醒腦的焚香。


    又途經一道木製屏風,黑夫才看清,已經卸下冠冕的皇帝,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端坐案後,翻閱簡牘,兩名宮女遠遠地伺候在禦案之側,使得碩大的廳堂,顯得異常空闊。


    謁者把黑夫一直引到禦前,低聲道:“陛下,中郎戶將黑夫宣到!”


    “下臣黑夫,拜見陛下!”


    黑夫下拜,這時皇帝又看完了一卷簡牘,俯身禦案上,吮毫書墨,寫劃著什麽,他沒有拾起頭來,隻是微微地動一動頷首,表示“知道了”,又輕輕一揮手,讓黑夫免禮。


    秦始皇工作時顯得極其認真,或皺眉,或點頭,以至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中,忘記了黑夫在他身邊的存在。


    皇帝無話,黑夫也隻能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立,大氣不敢出,他感覺,秦始皇應該是個很討厭被打斷工作進程的人……


    直到又閱盡三卷竹簡,寫完批示,手邊沒了工作,皇帝才抬起頭,說道:


    “先前令群臣議尊號,黑夫所上奏疏頗合朕意,才知道你這出身黔首的軍吏,竟也有幾分刀筆功夫,今日群臣言封建、郡縣之議,你又有何看法?”


    “陛下。”


    黑夫連忙道:“下臣已不是議郎,而是戶令,隻管宿衛禁中,不敢議政!”


    典冠給韓昭侯蓋衣服,事後卻與典衣一同受罰的事,黑夫可是有所耳聞的,在法家看來,失職是罪,越權也是罪!作為韓非學說的擁躉者,秦始皇應該也很討厭越權之人,鹹陽朝堂水深,風頭出過一次,得到了實利就足矣,黑夫現在需要的是少說多看,而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無妨。”


    秦始皇放下了竹簡和筆:“是朕讓你說!”


    雖然不越權是秦吏的原則,但皇帝一聲令下,本該看戶的狗兒,也得學著捕鼠,本該下蛋的母雞,也得學著司晨。


    這就是至高無上的君權,皇帝讓你開口,那就不得不說。


    好在,今天聽李斯、王綰在那辯論,黑夫下來以後也思考了一番,肚子裏還是有點存貨的。


    所謂封建,就是由君主分封國土給王室或功臣,而且可以世襲,受封者在封地內享有統治權,這是實封。另外還有一類是虛封,不給封土,隻封給貴族封號、俸祿和特權。


    郡縣則是由中央把國土分成郡和縣,任命郡守和縣令去治理,而且有任期,不世襲。


    周朝是典型的封建製,那麽,秦朝就是典型的郡縣製。


    要論曆史發展,從封建到郡縣,是一個必然過程,不過這其中的利弊反複,就是一個兩千年經久不衰的話題了,常有人說秦之速亡與不分封有關,以此為開端,又會引來無數爭議。


    而站在這個曆史拐點上的黑夫,想的卻不是如何替大秦想一個完全之策,而是在考慮自己的得失……


    “秦始皇肯定是傾向於郡縣的啊,我的迴答,對國策不一定有什麽大改變,但對我個人仕途卻影響極大。”


    黑夫可不覺得,自己一個小人物隨便說一句話,就能改變秦始皇的想法。


    所以接下來說的話,必須遵循幾個原則。


    第一,不能得罪李斯!更不能讓皇帝覺得黑夫與自己所想偏離太多。


    但他又不能完全附和李斯,得有自己的看法,讓皇帝深深記住!


    整理了下思路後,黑夫垂首道:“臣出身低微,在南郡為吏,故知道何為郡縣。伐楚之戰見胡君鬥然、寢君孫奉,與之作戰,才知道何為封建。故而,今日左丞相所說的夏商周三代封建如何好,實在不知,對於封建、郡縣的好壞,亦不敢妄言。”


    “不知道更好,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說,勿要顧慮。”


    秦始皇摸著胡須暗想,宗室、文臣、武將、博士,幾乎所有人的政見,自己都聽過了。


    雖然他心意已決,打算讚同李斯的建言,廢除舊製,徹底斬斷封建-分裂的車輪,讓天下在自己的駕駛下,駛向一條全新的道路!


    但這一迴,他還想知道,一個從黔首升上來,並且打過兩次滅楚之戰,為自己拓土千裏的年輕人,對於此事,如何看待?


    這不是諮詢,更不是問疑,而是想考察這個年輕人的政見、器量。


    每個人都是一件器物,有不同的功用。


    孔子說,子貢是瑚璉,宗廟禮器,治國安邦之才。


    在秦始皇的人才庫中,王翦是一把射日強弓,可以用來擊落強敵,可在鴻鵠獵盡後,必須束之高閣,那些偶爾飛過的鴉雀,不值得用。


    李信本是一把宰牛利刃,卻不慎折斷過一次,現在隻能作為殺雞小刀了。


    李斯則是一根繩索,木直中繩,輮以為輪,能用來束縛不法,規矩天下,但繩子的一端必須牢牢握在手中。


    至於韓非,那是一塊供奉在廟中,讓秦始皇可以隨時觀閱的龜甲,刻在龜甲上的卜文,可以助他成就南麵之道,但龜甲,隻有烏龜死了才好用……


    其餘蒙恬,蒙毅,李由諸人,皆器物也。


    黑夫已經入了秦始皇的眼,但此子有些奇怪,似乎文武皆備,又似乎都不精通,時而有新奇想法,時而表現平庸,他又是什麽器物?


    “臣以為……”


    黑夫遲疑已久後,終於咬了咬牙,說道:“以下臣愚見,封建與郡縣,看似矛盾,可實際上,未嚐不可共存,莫不如……”


    他偷眼看了看秦始皇的麵色,無喜亦無怒,便大著膽子說道:“莫不如,像過去百餘年秦國曆代先君一樣,封建與郡縣並存,實行一國兩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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