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長迴來了!”


    入夜時分,隨著季嬰一聲唿喊,安陸兵營地一陣腳步湧動,方才還心不在焉做各自事情的眾人,紛紛擁到了轅門處,正好看到黑夫在兩個中車府衛協助下,乘車而歸,在營門口停下,二人將一個沉甸甸的大木箱搬下來,便與他作揖道別而去。


    季嬰、東門豹等人便一擁而出,將黑夫圍住,當做英雄一般迎了進來,請他坐到了營門口的坐席案幾上,然後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一個個都笑的很諂媚。


    黑夫哭笑不得:“汝等這是作甚?”


    “率長可是安陸縣唯一被大王召見過的,這可不得了。”


    季嬰小心翼翼地替黑夫撣灰,仿佛他就是一個被秦王開過光的寶物。


    今天,光是隔著十餘步見到大王的車駕和身影,這些安陸泥腿子出身的軍吏兵卒就覺得,可以迴家吹一輩子了。而黑夫更甚,其名入於大王之耳,被秦王點名召見,這是何等的榮耀!


    於是,眾人便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無非還是先前的那些問題,秦王長啥樣?是不是身高三丈,上嘴唇是天,下嘴唇是地,卜乘還神神叨叨地說,他今天一直抬頭看到,淮陽上空有祥雲久聚不散……


    “大王的模樣啊……”


    等他們亂七八糟地問完了,黑夫才故作神秘地說道:“王者容顏,非一般言語可述也,我不可說,汝等亦不可聽。”


    眾人不由大失所望,這時候,利鹹也帶著人將營門口那個沉重的大木箱抬起進來,問道:“率長,這又是何物?莫非是大王之賜?”


    “是大王賜予安陸全率的,打開罷!”


    得了黑夫允許,眾人便打開了木箱,卻見裏麵整整齊齊碼放著一塊塊的金餅,縱然他們才參與了對壽春楚王宮府庫的洗劫,增長了見識,但看到這麽多金子,仍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麽多,怕得有上千兩了罷?”


    黃金是秦國上幣,季嬰等人對它的概念,仍停留在郡縣常用的“兩”上。


    黑夫一笑:“足足有一百鎰!”


    一鎰為二十兩,百鎰就是兩千兩!他們搜刮楚王宮府庫時,因為不能拿太多,黑夫也才得了十鎰,其餘人裏,軍吏取一二鎰,兵卒則隻有蟻鼻錢,如今秦王卻一下子賜下百鎰,可謂是大手筆了。


    “大王言,伐楚之戰,安陸率立功不小,且獲項燕帥旗,他曾言,得項燕、熊啟首級者賞百金,雖然項燕首級不翼而飛,但奪旗之功亦不亞於斬首,故仍賜金百鎰……”


    百鎰,那就是五十萬錢!就算每個人均分,也能得五百錢,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眾人皆歡天喜地,相互慶賀。


    他們都沉浸在得金的喜悅裏,唯獨細心的利鹹發現,黑夫所戴的冠,與去時不同……


    去時還是雙板長冠,迴來時,卻成了環纓無蕤(rui),以青係為緄,豎左右的“鶡冠!”


    “率長又升爵了!?”他又驚又喜。


    眾人這才注意到,原來,鶡鳥是野雉的一種,頭頂長著黑色的絨毛,耳羽雪白,成束狀向後延長突出於腦後,像一對白犄角,看上去殺氣騰騰。雖然它的雙翅較短,不善飛行,但紅色的雙腿粗壯有力,走起路來昂首挺胸,尾巴翹起,威風凜凜,貌似隨時準備與來犯之敵決一死戰。


    這種鳥是禽類中的“拚命三郎”,打鬥起來,永不退。據說趙武靈王非常佩服其毅不知死的戰鬥精神,便用鶡的尾羽裝飾冠,給作戰勇敢的武士戴。到了秦國,變成了仿照鶡鳥頭頂分叉的耳羽作冠,非高爵不可冠,也就是五大夫及以上方可佩戴。


    黑夫笑道:“然,王見我言辭的當,聽說我已是公乘,且在淮南又立了些功勞,便說不必待楚滅論功,提前賜我五大夫之爵。”


    在秦國,常有一種理論,那就是,一個士伍黔首,終其一生,都不可能獲得公乘以上爵位,也就是“民爵不過公乘!”


    第九級的五大夫,已相當於春秋時期的“上大夫”,乃是爵位的天花板,再往上的左庶長右庶長等,就算作“卿”……


    所以,黑夫已經摸到了一般人眼中的至高點,讓他們歎為觀止,唯獨利鹹等人除了讚歎,還有佩服,因為他們知道,黑夫的誌向,可是像王老將軍一樣,封侯!


    誰料黑夫還未說完:“大王又聞我今年要滿二十二,亦嗟歎說,自己亦是這一年紀,在雍城蘄年宮加冠禮的,於是便一時興起,當場賜冠,並親手為我戴上……”


    聽說秦王不僅賜爵,還親手為黑夫加冠,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安陸營內鴉雀無聲,半響之後,才響起了季嬰殺豬般的慘叫。


    “完了!”


    眾人偏頭一看,卻見季嬰跪在了地上,雙手顫抖,誇張地哀嚎道:“這冠可是大王親手為率長加上去的,可我,可我方才扶率長就坐時,卻不甚碰到了,我這髒手,如廁完了還沒洗過,真該砍了!”


    眾人皆哈哈大笑起來,利鹹則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好奇追問道:“率長對大王說了什麽?”


    “也沒什麽。”


    黑夫亦不由感慨,秦王政果然不負“能下人”的稱讚,收攬人心真是利害,換了任何一個人,被他這麽一通賞金,賜爵,並親自加冠,已經涕淚滿麵,稽首效死了。


    這是黑夫沒料到的,在王帳裏時,他的確有些激動,出來以後,心緒也仍未平複。


    可他已經冷靜下來了,感念會有,將命交給秦王倒不至於。於是便道:“王問了我的出身,聽說我乃一士伍黔首,從亭長做起,一步步升爵到了眼下的縣尉、率長,不由感慨了一句韓非說過的話。”


    “什麽話?”眾人皆迫不及待想聽下去。


    黑夫道:“王曰,宰相必起於州部,猛將必發於卒伍。然後大王突然看了看王將軍和李都尉,笑著問我,有沒有想過當將軍?”


    “率長如何作答?”眾人的腦袋湊到了黑夫麵前,睜大了眼睛,豎起了耳朵。


    “我對大王說,當然想!”


    “黑夫如今雖卑微如塵,但十年、二十年後,亦願效李都尉、王將軍,為大王將,討逆立功,然後題墓道言‘秦將軍黑夫之墓’,此黑夫之誌也!”


    黑夫記得,自己當時直著腰板,對秦王說了一句後世人人知曉,放之於秦國大環境下,也是政治正確的名言!


    “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


    “故兵卒有誌者必欲為將,覓封侯,不欲為將為侯者,誌短也……”


    另一頭,王帳之內,秦王政仍在念叨黑夫的這句話,對李由讚道:“好一個誌氣高昂的小率長,李由,你眼光不錯,此子假以時日,或亦是一將才。”


    黑夫沒丟李由的臉,也沒有過分刻意的表現,看見秦王就迫不及待撲過去,忘了誰才是他的恩主。這讓李由很滿意,便笑道:“大概是今日見到王將軍得封關內侯,一時眼熱,心裏生出的念頭吧。”


    秦王又看向王翦:“王將軍在他進來前,還向我抱怨說年歲已老,想要讓蒙武等接受軍務,迴關中養老去,比起黑夫之言,真是暮氣沉沉啊,將軍,尚能飯否?”


    “臣的確是老了,比不了年輕人的銳意進取。“


    王翦倒是一點都不介意,滅了楚國後,他的負擔也沒了,表現得很自然,比出征前輕鬆了許多,主動提出交兵權,但秦王卻又不接,堅持讓他打完楚國再說。


    這一交一推之間,暗含著君臣的博弈。


    秦王想表現出自己的用人不疑,王翦想表現出自己不貪戀兵權。


    王翦意味深長地說道:”既然軍中將吏能有此誌,殘楚、遼東、代地,還有齊國何愁不平?秦國曆代先君和大王一統天下的誌向,何愁不能實現?”


    他真在乎這君侯之位?嘿,王翦心裏巴不得,秦王手下的君侯、將軍多一些呢,也省得他們王家高處不勝寒……


    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了這個話題,李由連忙道:“大王明日要巡視三軍,不如就讓黑夫和南郡兵為大王演練兵球如何?我軍與楚人久持的那段時間,兵卒以此為戲,不同於齊楚蹴鞠那般花哨,反倒多了幾個殺伐肅殺之意,軍吏可以此練習指揮、陷陣……”


    秦王自無不允,眼看夜色已深,但趕了一天路的秦王卻沒有絲毫疲倦,正要與王翦商議淮北治安情況,以及如何繼續消滅殘楚,奪取江東等地,趙高卻匆匆入內。


    ”大王,是淮南蒙將軍送來的加急信牘……“


    李由眼皮一跳,生怕是王翦不在時,淮南有了反複,王翦倒是鎮定,作為蒙武多年的上司、同僚、對手,他很清楚此人用兵亦不亞於其父蒙驁,已經占領的地方,絕不會有反複。


    “或是江東的熊啟和楚國殘兵有異動。”


    果然不出王翦所料,秦王政展開軍報後掃了一眼,冷笑道:“蒙武報稱,項榮等人在淮南居巢,擁立熊啟為王……”


    所有人都靜默下來,李由直接就不敢說話,作為秦王之婿,他很清楚,秦王最恨的,就是背叛!


    而昌平君熊啟,就是最近背叛了王的人!


    昌平君可是與大王一同長大的啊,一度是心腹肱股之臣,做了十年相邦,當年君臣相得有多麽令人稱道,背叛就多令人憤怒。


    大王此番東巡淮陽,或許也跟這一心結有關。


    “孤這位誌大才疏叔父,總是忘不掉過去,叛秦附楚,是想將那些原本屬於他的東西全部奪迴來,但在孤看來……不過是禽獸學著人的樣子,穿上襟裾,戴上冠帶,徒添笑耳,大勢已去的荊楚,他救不迴來,隻是與其一同殉葬罷了。”


    一番感慨後,秦王竟再不屑於提此事半句話,而是對王翦笑道:“王將軍,欲進取者,先正後方,你且將淮北新設郡縣駐兵情形,盡數與孤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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