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想,我竟還能見到未被淹沒前的三峽!”


    四月中旬,黑夫站在夷陵縣城以西二十裏外的一座山頭上,被嗖嗖江風吹著,感覺有些恍惚,又有些慶幸,同時開始覺得,這趟隨郡守行縣,還是有點收獲的。


    孤陋寡聞的他不知道,後世三峽的這一段其實也沒被淹……


    “自三峽七百裏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岩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沒記錯的話,課文裏是這麽形容的,而黑夫眼前所見景色,也找不到更適合的詞匯來描述了。


    黑夫所在的山頭叫做“西陵峽口”,正是三峽之一西陵峽的終點,七百裏三峽的層巒疊嶂、浩浩大江的險灘密布至此結束。從這裏往東,兩岸連山就變成了小丘陵,迴旋湍激的江水也漸漸漫為平流。


    於是當地人言: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命名為“夷陵”。


    夷陵縣位於枝江縣以西百五十裏,正是這次郡守行縣的第二站。


    葉郡守在夷陵照舊先查看了在本地種著的冬麥,用了堆肥漚肥之法後收獲如何,一樣是增產三成左右。郡守十分滿意,而後便繼續去查看水碓在本縣的推行情況。


    夷陵西高東低,有不少湍急溪流,正是適合推行水碓的好地點,加上本縣人口不過兩萬餘,多設水碓,正好能彌補人力的不足。


    這次郡守倒是沒讓黑夫同行,於是黑夫樂得輕鬆,在花了一天時間檢查完當地兵籍,確定了征兵規程後,公務就算辦完了。眼看郡守還在鄉下轉悠,他便一時心癢難耐,打著去西陵峽口巡查水道、亭驛之名,讓幾個當地小吏作為向導,帶他來了一趟西陵峽一日遊。


    時候有限,這趟出行隻能是走馬觀花,在瞧了一眼西陵峽風光後,黑夫便得匆匆返迴,到下午舂時時分,才迴到了夷陵縣城。


    夷陵縣邑很小,不到安陸縣城的一半,建築多半沿著江邊一路鋪展開來,在江水拐彎的緩流處,則是碼頭,此時停泊著幾艘從巴蜀駛來的船隻。


    朝發白帝,暮至江陵,其間千二百裏,雖乘奔禦風,不以疾也。


    話雖如此,但這年頭,從巴蜀出三峽入南郡可是件兇險的事,畢竟三峽險灘密布,若非有經驗的老船家,很容易出事。才剛剛經曆膽戰心驚的七八百裏航程,這些巴蜀船舶上的船員急需休息一下,喝一口當地的米酒壓壓驚。


    黑夫迴縣寺的路上經過碼頭,正好看到郡守騰的長史帶著幾個隨員坐於此處,似乎正在等什麽人。


    長史名為魯蕩,看到黑夫後,魯蕩主動起身朝他拱手,長史可是五百石吏,黑夫少不得作揖還禮,並與之攀談了幾句。


    “左兵曹史可見到西陵峽之景了?”


    自打從枝江出來後,魯蕩對黑夫態度突然熱情了起來。


    黑夫也不敢怠慢:“見到了,果然名不虛傳。”


    魯蕩笑道:“其實西陵峽還不是最美最險的,郡守上一次行縣,帶著吾等一直往西,去了秭歸,過巫峽,又至巫縣,窺瞿塘峽,那才是奇山異水,天下獨絕!”


    黑夫笑道:“不知這次我是否有幸能見此奇景。”


    “恐怕不行。”


    魯蕩透露道:“郡守此番最西隻到夷陵,待到後日,便要乘船順江東下,或去夷道,或迴江陵歇息,再走水路,直接去竟陵、州陵,而後就輪到左兵曹史的家鄉安陸縣了……”


    “比起奇景,我還是更想歸鄉。”


    黑夫道:“待到了安陸,當由我為郡守和長史引路。”


    而後二人沉默了片刻,隨即魯蕩又指點著這夷陵城邑,說起了黑夫感興趣的兵事。


    “左兵曹史想必也看到了,自巴地曆三峽東下,連山疊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漸平,山勢也漸緩,故夷陵乃江漢西門戶。當年楚國便在此築城經營,甚至將此地設為西王陵,據說有不少楚王和公卿葬在這層巒群山之中……”


    黑夫頷首:“兩年前,我在安陸縣做亭長時,緝捕過一群盜墓賊,為首的大盜,就曾在夷陵盜挖楚墓。”


    “那樁案子我也記得。”


    魯蕩道:“不過那些修在城郊的楚國先王之墓,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武安君和司馬錯將軍燒過一遍了。”


    原來,五十多年前,秦國伐楚,先取得上庸、漢北之地,而後便兵分兩路,一路是黑夫較為熟悉的,武安君白起率數萬兵卒,直搗鄢城,孤軍深入。當時的楚王之所以無法調出足夠的兵力去抵擋白起,就是因為秦國的另一路大軍,在司馬錯率領下,從巴蜀出發,以水師東進,吸引了楚軍主力……


    魯蕩道:“我聽說,當時司馬錯將軍率巴蜀三萬之士,以大船數十,小船數百,起於汶山,浮江而下。巴郡城江州,至楚郢都,也就是如今的江陵有千三百餘裏。裏數雖多,然而水流急速,可日行三百餘裏,不費牛馬之力。”


    “大軍從巴郡城出發,不出兩日便至楚國西境之扞關。扞關一破,以東的巫縣、秭歸皆不戰而降,楚國的黔中、巫郡盡歸秦國,這夷陵也守不住了。”


    “正好當時武安君破鄢城,便過荊門,來夷陵與司馬錯將軍相會。以巴蜀之糧,讓擊穿了楚國的將士們飽餐一頓,火燒夷陵以恐嚇楚王。之後水師也東侵至竟陵,金鼓之聲聞於蘭台之宮,那楚襄王果然如驚弓之鳥,帶著宗室貴戚棄郢東逃了。”


    說到這裏,魯蕩忍不住嘲笑起楚襄王的膽怯無能來,讓楚襄王魂牽夢縈的巫山神女,就這樣淪喪在秦軍的大船勁弩之下,他卻隻能倉皇西顧。


    黑夫頓時覺得,這楚國在戰國的曆史,和後世的宋朝還真有點像,也許在項燕、鬥然、鍾離眛等人眼裏,鄢郢之辱,大概和宋人眼中的靖康之恥差不多吧。


    與此同時,黑夫也不由佩服起司馬錯來,說道:“我聽說司馬錯將軍早在惠文王時,便力主伐巴蜀,秦據巴蜀,則可以上遊之勢威迫楚國,真是高瞻遠矚!”


    這位將軍雖然生的不巧,被白起這個後輩的輝煌戰績遮掩了光芒名氣不那麽大。但若說白起勝於戰術兵勢,那司馬錯就勝於戰略,無論是力主吞並巴蜀,還是從巴蜀出兵攻擊楚國,都說明他眼光獨到。


    若是巴蜀還不是秦地,黑夫隻覺得,自己在江陵城,也一夜不能安寢。


    “故夷陵要害,國之關限,失之非損一城,全郡可憂也。”


    魯蕩依然那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黑夫知道,他身為長史,擔負著為郡守查遺補漏的職責,眼下幾度強調夷陵的重要性,肯定有他擔憂的原因。


    於是黑夫便故作輕鬆地說道:“如今巴蜀已是秦之郡縣,雖然我也聽聞,曾有幾次蜀侯之叛,但自從李冰郡守治理後,地方安寧,且有水利灌溉,每年都有多餘的糧食外運,夷陵也武備完善,長史是不是多慮了?”


    “外患雖平,內憂卻不少啊……”


    魯蕩言止於此,他心裏果然有事。


    黑夫還不及發問,旁邊那個一直眺望江麵的小吏突然叫道:“長史,船來了!”


    黑夫和魯蕩一起向江上望去,卻見一艘吃水很深的大木船正緩緩從遠方的西陵峽口駛出,槳手們拚命往反方向劃,讓船隻逐漸減速,終於在江水拐彎之處,靠到了夷陵碼頭上,船上的水手發出了一陣歡唿。


    黑夫看出來了,魯蕩長史是在等人!那人應就在這船上。


    “什麽樣的人物,能讓南郡郡守的長史親自來等?”黑夫不由好奇了起來。


    這時候,他也看清楚了,那大木船上,用漆塗了一隻白虎的圖案,而那船上下來的船員,其發式、衣也與眾不同,多是腰纏獸皮,上身赤裸的蠻人,發或椎髻,或剃得精光,隻剩下頭頂一撮……


    待他們走近後,黑夫還看到了這些人腰間掛著的柳葉形劍。


    這群人的身份立刻唿之欲出:巴人!


    這是一個古老的部族,除了巴郡外,如今在南郡西部的夷道、夷陵、姊歸、巫縣也有不少巴人分布。黑夫在江陵城裏也偶爾見到幾個,巴人驍勇,常作為忠誠的武士,為當地豪長看家護院。


    然而,被一群巴人眾星捧月簇擁著朝這邊走來的,卻是一位作秦人衣著打扮的年輕人。瞧他年紀和黑夫差不多,卻已經戴著單板冠,儼然是大夫爵位了!


    莫非魯蕩要等的,就是此人?


    黑夫的疑問很快就揭曉了,魯蕩低聲對他解釋道:“此人叫巴忠,乃是巴寡婦清之子,今日正午時,他派小船來相告,說有要事需謁見郡守,故郡守讓我在此等他……”


    說話間,那年輕人似乎很懂秦國的禮製,遠遠地就朝魯蕩和黑夫作揖。


    “我蠻夷也,豈敢煩勞上吏等待?”


    魯蕩立刻朝那年輕人拱手還禮:“此乃郡守之命,君亦是大王親封的大夫,理當如此。”


    “寡婦清之子?”


    黑夫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打量著那年輕人,恍然大悟,明白為何此子為何能被如此看重了。


    “原來是秦國最大礦老板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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