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夫侃侃而談道:“過上一次伐楚之戰,想必郡尉也明白了,楚國非魏、燕可比,楚地方五千裏,持戟數十萬,又與秦有四世之仇。如今麵臨亡國之危,於是貴人養孤長幼以益其眾,百姓盡力耕稼以益蓄積,兵卒繕治兵甲以益其銳,工匠增城浚池以益其固。楚王負芻折節以下其臣,將軍項燕推禮以下死士,可謂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猶勾踐困於會稽之時也……”


    “故我猜測,大王有意以王翦老將軍為帥伐楚,不出兵則已,出兵則必空秦國甲士全力以赴,否則,必不能輕易戰勝楚國的哀兵!”


    李由還是不解:“話雖如此,但你如何能知王老將軍向大王提出的兵數乃六十萬?”


    哪怕在鹹陽朝堂上,知道這個具體數字的,恐怕不超過二十人。


    除了秦王、王翦、李信、尉繚、夏無且等在場的人外,也就李斯、馮毋擇等要參與謀劃滅楚一事的重臣知曉。


    李由作為第一次伐楚裏的唯一亮點,被秦王看重,決定讓他也參與進軍議中來,所以才知道此事。而馮敬雖是馮毋擇之子,卻因為沒有達到高度,故亦不知情。


    所以當二人乍聞黑夫報出了60萬這個數字時,都是驚詫莫名。


    黑夫垂首:“是下吏推斷出來的。”


    “推斷?”


    馮敬有些不信:“左兵曹史身在南郡,遠離廟堂,竟能憑空推斷得如此準確?”


    黑夫頷首笑道:“能。”


    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郡尉府廳堂之內的膏油燈也已被點亮,所有下人都被趕了出來,當著李由和馮敬的麵,黑夫一本正經地開始了他的“推演”。


    “兵法雲,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騷動,怠於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萬家……”


    “吳孫子之時,八家為鄰,一家出一人從軍,需七家奉之。故言十萬之師舉,不事耕稼者,七十萬家。”


    春秋的時候,生產率較低,但人吃馬嚼每天消耗的糧秣卻不會因此變少,所以征兵比例也很低。按照一戶人家5到8口來算,八家就是40到64人不等,吳國的征兵率僅為1.5%——2.5%。


    “今日秦國用商君之法,鼓勵農耕,每畝所產,比古時多了不少,故大概五家便能出一名兵卒至千裏之外。我數月之前曾聽郡尉感慨說,秦有戶三百萬……故粗略一算,便知空秦國甲士,也不過得六十萬人!”


    秦國已經占據了泰半天下,擁有三百多萬戶,每戶為五到八口之家,人口千五百萬到兩千萬之間,若是出60萬人,征兵率則是3%——4%。


    嫌少?但事實是,兩千年內,曆朝曆代的征兵比例都不會比這個數字高出多少來。黑夫前世看過一篇文章,說二戰德國兵力最雄厚的時候征兵率為11.5%-14.7%之間,德國總人口當時八千萬左右,加上仆從國軍,也不過一千萬出頭的樣子,近現代有化肥有工廠的科技水平下,一個社會所能養活的軍隊也不外如是,更別提秦代了。


    60萬,這已是秦國征兵的極限,再多,就要極大影響後方生產,百姓的日子便過不下去,前線的將士便要麵有菜色了。當年趙國在長平之戰時,征兵曾經達到過10%的標準,結果就是趙國經濟崩潰,舉國之粟也養不活前線士兵,向鄰國借糧也借不到,隻能速戰,這是血一般的教訓。


    “故,楚國非六十萬不可伐也!”


    推演完畢,一陣拊掌聲便在室內響起,是李由在讚歎:“好個黑夫,你這番廟算,與王老將軍的原意,幾乎相差無幾!”


    馮敬也一改方才的不以為然,對黑夫的推演能力唏噓不已,再也不敢小覷這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臉軍漢,他避席而拜道:


    “我一直在學兵法,對上麵說的‘廟算’和‘知彼知己’一直不甚明了。今日聽到左兵曹史的推演,方知何為‘廟算’,何為‘知己’也!看來經過實戰和未經實戰果然是不一樣的,小子要學的東西,還很多!”


    黑夫連忙還禮謙遜,心裏則暗暗嘟囔道:“知道了結果再反推過程,全看我這張嘴怎麽吹,當然不會有錯了……”


    既然被黑夫說破,李由也不必再隱瞞了,於是他就將上個月發生在鹹陽的事情原委,告訴了黑夫和馮敬。


    “二子有所不知,早在去年,大王向王翦將軍和李信將軍問計時,王翦將軍堅持非六十萬人不可伐楚,李信將軍則說用二十萬人足矣。於是李信將軍被任命為帥,以二十萬人伐楚,王翦將軍則告老頻陽。”


    “結果兩個月前,李信、蒙恬二將軍被項燕大敗,楚軍入兩壁,殺我七都尉,我軍敗走,退至上蔡、陽城。因為初雪降下,兩國遂罷兵,但卻沒有言和。前線仍有十萬大軍,楚人也蠢蠢欲動,隨時可能繼續向西進兵,秦楚之戰,尚未結束!”


    說道這件事李由依然心有餘悸,若非黑夫可靠,他恐怕就是第八個戰死的都尉了。


    “李信將軍果然喪師辱國,大王聽聞戰況後,遂大怒,將李、蒙二將軍削爵貶斥,又親至頻陽,見謝王老將軍,請王將軍為帥……”


    其中的詳細對話,秦王如何請動王翦,連李由也不得而知,隻知道最後王翦終於答應為帥掌兵了,但要求還是不變:“非六十萬人不可!”


    黑夫聞言暗暗唏噓,王翦是不可能不出山的,因為他不會忘記,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的下場……


    雖然秦國上層已經完成了戰爭的“始計”步驟,但六十萬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集結起來,養活這些人的糧食也要慢慢儲存到糧倉裏。語於是秦國的高層決定,這次不可急躁出兵,而是要等到秋收糧食滿倉之時再伐楚,先行派遣李由等人趕赴各郡,在春耕農忙結束後,就立刻開展本年度的征兵工作,訓練上五六個月再開赴前線!


    聽完李由講述的秦國戰略後,黑夫心底一顆大石頭放了下來,不愧是王翦啊,從開戰之前,就透著一個“穩”字。


    的確,秦國如今不論在國力、人口、兵員、製度上,都占據了絕對優勢,一味急躁反而是給別人高地反殺的機會,穩住不要浪,慢慢推進拔塔,楚將項燕就算是天縱奇才,也無法扭轉局麵。


    所以李由傷勢才愈合就趕赴南郡,就是為了早點籌備,開展征兵工作,經過上一場戰爭,他對南郡兵充滿了信心。


    “正如黑夫方才推算的,五戶養一兵,南郡戶數十五萬,農閑時,至少能征兵卒3萬趕赴前線!”


    這麽算下來,南郡十八個縣,每縣至少要出兵一千,江陵、鄢等人口大縣則要出三五千,真的是一場集體動員,光是把人集結已經不易,更別說還有訓練等事項,著實不是一樁輕鬆的事。


    李由笑道:“春耕之後才會征兵,二子初來,還是先去為汝等安排好的屋舍歇息。”


    黑夫和馮敬起身應諾,但李由又喊住了黑夫,說還有一事要問他。


    於是馮敬便向李由作揖道別,又對黑夫點了點頭,下堂而來。


    走到門口時,看著自己那雙鑲嵌珍珠美玉的帛履,還有黑夫那雙灰不溜秋的布履,馮敬不由感慨:“先前我還覺得李由親自舉薦一個邊鄙小卒實在沒必要,今日才知,此人果非凡俗之輩也!難怪李由如此信重於他!”


    “還是父親和伯父說的對啊,到了郡縣上,亦不可小覷行伍州部之士!”


    ……


    而在廳堂之內,黑夫關切地詢問道:“方才沒有來得及過問,郡尉的傷勢不要緊罷?”


    “來南郡的路上,傷口偶爾還會痛一下,但已無大礙。”李由笑道:“大王令太醫令夏公為我治傷,夏公醫術高明,果然藥到病除。”


    一聽夏無且這名,黑夫便大致猜到李由要對自己說什麽了。


    果然,李由用手點著黑夫,笑罵道:“好你個黑夫,在楚地為我裹傷時,你隻說自己與醫者陳無咎有交情,還托他向太醫令夏公上了一篇建言!我當時也沒有當迴事,但你可知道,就在我傷愈後第一次入宮謁見大王的當日,我才提到你助我突圍的功績,夏無且便立刻伏倒在地,口稱有罪,然後當麵向大王獻上了一篇帛書!”


    黑夫則暗暗罵道:“這件事都快一年了,一點音訊都沒有,我還以為事情黃了!原來夏老頭一直在等待最佳時機啊!真是個人精!”


    李由亦道:“不錯,那帛書上,正是你關於設立醫護救急之士,讓兵卒能安心作戰的建言。聽完之後,我震驚非常,連大王也交口稱讚!你可知道,大王是如何評價你的?”


    “大王如何說?”黑夫不由自主地跽坐而起,他心裏竟有點小期待,這可是來自祖龍的評價啊。


    李由滿臉崇敬地朝北方遙遙拱手道:“大王說,荊櫟之中,亦有梓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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