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卻被外放,成了區區一郡守,反要為吾等晚輩籌糧運秣,蒙將軍,你說,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營後,站在大營轅門之下,李信忽然對身邊的副手,裨將蒙恬如此感慨。


    蒙恬年紀比李信略小幾歲,戴鶡冠,冠上有帶係結頷下,帶尾飄於胸前,頷上留了兩撇胡須,聞李信此言,隻是笑了笑道:


    “這倒不一定是貶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駕東巡,平新鄭之亂,降淮陽大城,居功至偉。大王欲一戰滅楚,讓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駐鎮也無可厚非,隻要打好這一仗,立下滅國之功,昌平君未嚐沒有機會重返朝堂,再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們這次與昌平君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勝則同賞,敗則同罰,還望李信勿要過多猜疑。


    “也對。”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與昌平君是舊交,便點了點頭:“你我畢竟年輕,還需要有長者居中坐鎮。”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為這場戰爭,從秦王任將開始,就透露著一些不尋常。


    且不說有滅國之功的王翦、王賁父子突然被雪藏,就連昔日跟隨王翦破國的宿將如辛勝、楊端和、羌瘣等,大王竟無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因為王翦堅持必須六十萬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戰爭要拖到明年,這讓急性子的秦王頗為不喜。於是他索性讓宿將們各自鎮守原地,轉而大膽啟用了一大批出身郎衛的青壯將領,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負責伐楚之事。


    “大王這是有意讓王老將軍及其舊部引退,開始讓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這點,二人年紀雖然不大,可也經曆了數年軍旅。李信更是屢獲大功,論功勳,論資曆,都已經有了獨當一麵的資本。蒙恬則是秦國名將蒙驁之孫,家傳兵學,是繼李信之後,秦王最欣賞的少壯派將軍。


    二人都知道這場出征,對於秦國,對於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輩王翦的戰功赫赫擺在麵前,帶給他巨大壓力的同時,還有幾分躍躍欲試。


    迴到大帳後,李信令屬下將膏油燈統統點亮,他與蒙恬要連夜商議接下來的軍務。


    案幾上的地圖有兩張,一張是“駐軍圖”,是用紅、黑、田青三種顏色繪成的守備地圖。其範圍相當於秦國的碭郡,以及新設的陳郡淮陽、上蔡地區。上麵用黑底套紅勾框,著重表示李信麾下幾支軍隊的駐地及其指揮中心,還有後方的糧倉及運糧路線。


    李信眼睛在地圖上掃視,找到了敖倉的位置。


    兵法雲,軍無輜重則亡,無糧食則亡,無委積則亡,作為打過不少仗的將軍,李信當然明白,要想打贏這場滅國之戰,首要的一點是保證二十萬人的糧食供應。


    “滎陽敖倉,便是此番伐楚的輸糧起點。”


    敖倉是六七月間,在滎陽新修的大糧倉,可積糧數十萬石,那裏瀕臨大河,又是鴻溝的起點,所以交通方便,不論是來自關中的粟麥,還是來自河內、河東、三川的糧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倉,再沿著鴻溝,運送到淮陽來……


    所以李信才會選擇淮陽作為大軍征楚的大本營,這裏是鴻溝糧食運輸的終點。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萬,其中十萬是負責運糧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發。另外十萬才是作戰部隊,這麽多人,當然不可能一窩蜂擠在淮陽,李信還分配了幾支偏師,駐紮在上蔡、陽城、睢陽等地,所以在淮陽的作戰部隊,僅有五萬。


    “這五萬大軍的糧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調度,上蔡三萬、陽城五千,糧秣由潁川郡襄城縣輸送,睢陽一萬五千人,糧秣由陳留輸送。”


    方才李信、蒙恬與昌平君討論的,便是輸糧的問題。這樣一來,三軍的後方補給線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極大增加效率,減輕損耗。


    在確保糧食補給後,大軍才能進一步考慮如何前進。


    李信讓人將第二張“地形圖”也掛起來,此圖的主區為秦楚邊界的淮北地區,上南下北,方位與後世相反。圖上用粗細均勻的曲線,繪有淮北地區河流30多條,芒碭山等山脈采用閉合曲線內加暈線表示,脈絡分明,道路繪成細線,各處縣、鄉城郭則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幾乎無險可守,但亦不可孤軍深入,因為楚軍集中在幾處城郭,可阻斷我軍補給。”


    蒙恬也點了點地圖:“據探子迴報,項縣、平輿、城父,這三城,便是楚軍的第一道防線。”


    這三城與秦軍的三軍鄰近,雙方已經對峙月餘了。


    蒙恬的手指向後移動:“新蔡、钜陽,這則是楚軍的第二道防線。”


    不比先前的三處邊境縣邑,這兩座都是大城,一旦兩城不守,楚國的都城壽春與秦軍之間,就隻剩下一條淮河了。


    “第一場硬仗,必然是在項縣。”


    蒙恬盯著鴻溝的終點,隻要奪取項縣,秦軍就能控製整條鴻溝,將補給線延長數百裏。


    “吾等如此認為,項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嚐不是如此認為?”


    李信卻笑了笑,據探子迴報,項縣已經懸掛上了楚國司馬項燕的旗號,楚軍亦在此雲集,因為項燕也清楚,秦軍主力必就食於淮陽,項縣首當其衝,一旦項縣不保,秦軍就能順著潁水威脅钜陽,若是如此,楚國就將陷入被動。


    “淮陽大軍,留五千守城,其餘盡數南下,威逼項縣。再令陽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發頓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陽,合圍項縣之勢。”


    蒙恬麵露疑惑:“項縣楚軍也有三五萬,與我軍相當,恐怕不好攻取,將軍是要強攻?”


    李信卻搖頭道:“誰說我要坐鎮淮陽,率軍攻項?此事,當由蒙恬將軍來做。”


    蒙恬恍然:“那將軍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離開了淮陽和項縣這條難以突破的界線,到了上蔡處。


    兵者,以正合,以奇勝。


    “我的帥旗在淮陽大軍中,但數日後,我便會帶著車騎,打著蒙將軍的旗號,出現在上蔡!此乃機密,敢泄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先虛張聲勢,讓楚軍以為我軍要攻取項城,於是調集大軍守備。然而,我卻以偏師出上蔡,先破平輿,再截潁水,斷楚軍退路!”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條條防線地去突破,那是笨辦法。他是要故意讓楚軍集中起來,而後伺機與楚軍主力決戰,隻要殲滅項燕所屬帥的楚軍大部,淮北何愁不得?楚國何愁不滅?


    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陽西南百餘裏外的陽城,隨著眾士卒的家書被送走,他們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頻頻讓庖廚加餐勞軍,南郡兵們開始放下擔憂,士氣有所恢複。


    得了個“家書百將”新綽號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謝外,也更得李由重視。


    時間進入九月下旬後,黑夫明顯感覺到,戰爭的腳步越來越近了,首先是軍中的騎兵常備調出去,進入楚境刺探敵情的同時,也追殺那些同樣來查探秦軍虛實的楚國斥候,騎兵斥候之間的戰鬥已經頻頻打響。


    而陽城作為淮陽通往上蔡的必經之路,近些天來兵卒調動也十分頻繁,甚至還有打著蒙恬將軍旗號的車騎大軍路過,陽城郊外的道路一時間塵土飛揚,遠遠看著那些來自北方的秦軍精銳車騎,均士氣高昂,兵容盛大,作為雜牌軍,南郡兵都有些自慚形穢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務,加緊對陽城周邊的巡視,因為每逢大軍調動,就是敵國間諜活動最頻繁的時刻。


    這一天,在騎馬帶著一個屯的人繞陽城巡視時,黑夫便發現,路旁有三個形跡可疑的人,正對著陽城城頭指指點點……


    黑夫立刻打馬過去,帶兵將這三人圍了,卻見是一個身穿短衣的濃須中年人,還有兩個手持尺、矩的年輕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著陽城,激動地討論著什麽。


    “汝等何人?來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圍了,也不慌亂,他取出了懷中的東西,遞給黑夫,用一口關中秦腔說道:“吾等隨大軍前往上蔡,途徑此地,此乃通行符節。”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傳,居然是裨將蒙恬親自署名蓋印的通行符傳,允許三人沿途城邑隨意走動,隻要不出入軍營,任何地方隨他們走動。


    這是極高的待遇了,但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並非將吏,莫非是將軍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將這個級別,便可以帶一些幕僚門客,隨軍參讚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細一瞧符傳上對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著黑夫拱手,自我介紹道:“秦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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