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王投降秦軍的儀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敗者,他效仿古時微子啟投降周武王的禮儀,肉坦自縛,牽羊把茅,膝行至王賁馬車前三稽首,極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於秦,譬如一關內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雖不德,使秦王懷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顧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衛國舊事,使臣得一縣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願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還望將軍能告於秦王……”


    在魏王假心裏,或許是希望這種不抵抗的屈服態度,能夠換取秦王的寬恕,像周武王釋微子啟、楚莊王釋鄭襄公一樣,保留魏國的血食社稷。


    畢竟他與派人刺殺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屢敗秦師的趙王遷,還有讓鄭國入秦為間諜試圖行疲秦之計的韓王安都不一樣。魏王假繼位三年來,一直唯秦命是從,去年潁川郡新鄭叛亂,有韓國公子橫陽君請求魏國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們賣了,竟向秦國稟報此事。


    而在王賁進攻楚國陳郢時,魏國坐擁數萬軍隊,位於秦軍後方,卻一動都不敢動,甚至還允許秦軍過境,誰料,王賁掉轉頭就是一刀,狠狠紮進了魏國的心窩。


    所以魏王假心裏是有幾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國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隻願像自己昔日的附庸衛國一樣,被遷到某縣做個封君,也好過韓王安被囚禁殺害,以及趙王遷被流放到邊遠的漢中深山裏不知所終……


    然而,作為勝利者,王賁卻是麵無表情,等魏王假說完心願後,才下車扶起了他,笑道:“君之願,可在抵達鹹陽後,當麵向大王陳述!”


    魏王假的臉色,瞬間就慘白了,再卑微的姿態,也改變不了他變為秦虜的命運。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莊王,滅國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種溫情脈脈的舉動,已經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時代,秦的策略很堅定:“得國無赦!”


    不僅魏王假要被押往鹹陽,甚至連魏國諸宮室裏的嬪妃佳麗,也被要求今天之內走出城池。


    她們在圍城中日子並不好過,可現如今要離開熟悉的宮室,依然百般不願。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認命了,她們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脅下,這些錦衣玉食的柔弱嬌軀隻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賁早已準備好的輦車,跟著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軍裏觀望這一幕的黑夫,隻想起了課本上的一句話。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


    曆代魏國貪婪收斂的珍怪、寶器、美女,到頭來不過是為秦做嫁衣。


    再之後,就是那些手持魏國祭器來獻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孫,他們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關,引起了一陣騷動和抗議。但在秦軍的戈矛威脅下,亦很快就屈服了,隻是一腳深腳淺地向西走去時,不時有人迴頭看著大梁城,一步一聲歎,迴憶過往,不由悲從中來,涕淚滿衫。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狽不堪的階下囚,齊聲唱起了一首歌謠。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國的公卿王孫,他們西行時,唱的是什麽?”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軍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陳平等人也離開了成為一片澤國的大梁城,開始返迴戶牖鄉。


    在路上歇息時,黑夫迴想起昨日情形,如此問陳平,他隻知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至於整首詩是何含義,卻不太明了。


    “是《黍離》,王風中的一篇。”陳平已經從目睹大梁城崩,魏國社稷淪亡,王室西遷的震驚裏恢複過來了。


    說來也怪,陳平雖然一直自稱學的是黃老,可黑夫覺得,他根本不像清淨無為的黃老門徒,反而是個實用主義者,不管是儒家的詩書、禮儀,還是縱橫家的詭辯陰謀,都多多少少學了點。


    陳平對黑夫說,這《黍離》,是宗周被犬戎毀滅後,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虜北行,看著昔日的宗廟宮室,盡為禾黍,於是傷感周室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


    “倒是和魏國公卿的心境極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們並不是圍城軍隊的一員,所以隻看了這場投降儀式的開頭,沒法旁觀全程。甚至連城池都沒有資格進,所以也看不到秦軍入魏宮搜索藏於各處的貴族,搬運大車大車的禮器財寶出來。


    黑夫隻是聽進去的人出來後捂著鼻子說,除了王室公卿避於宮殿高台,基本都活下來外,城內人口死傷極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牆垣塌陷時,衝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為水攻使得糧食發黴,所以平民百姓餓死的也有不少,幾乎每戶人家都有人死去,屍體也無處埋葬,每個裏閭都有腐爛的屍骸,味道極其難聞。


    “幸好沒帶共敖來。”黑夫暗想,見此情形,那個憤怒青年又要想起當年白起攻鄢給他們家族造成的慘劇了。


    如此一來,對秦軍而言,瘟疫橫行的大梁就失去了價值,他們要求還活著、能走動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處。至於那些病入膏肓無法移動的人,也不必花費精力去救治,就讓他們和這座已經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陸續離開後,大梁將被放棄,再過幾年迴來,昔日的梁城宮闕高台,將渺無人煙,市井裏閭,肯定沒有了都市的繁盛榮華,隻剩下洪水褪去後,一片鬱茂的黍苗吸取了屍骸的營養,盡情生長,也許偶爾還傳來一兩聲野雉的哀鳴。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


    但一座城市被毀滅,一個國家被滅亡,都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國並非單純地亡於外來的暴力,而亡於內部的潰爛以及本身不斷造成的錯誤。


    這錯誤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內十餘萬人,隻能倉皇離開家園。


    所以在黑夫他們所行的路上,身後亦擠滿了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大多是剛從大梁城裏跑出來的,有富人家的牛馬車,更多的是窮人家的人力車,滿載著他們從家裏能搶救出來的值錢物件。這使得道上紛紛嚷嚷、叫罵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尋找自己的親人,甚至還有歹人明目張膽地搶掠財物,侮辱婦人,看押他們的秦軍隻是偶爾來維持一下秩序,致使這不見邊際的離難隊伍,行動極為遲緩。


    這些人將分散前往陳留、外黃、陽武等地安置,但未來的生計卻不得而知。貴族成為黔首,王孫衣食無著,失去土地的農民將成為雇傭佃農,商賈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個縣鄉拾起老本行,但沒了繁華的大梁,能不能養活自己和家人還是未知數。


    黑夫騎在馬上,迴過頭,看著從眼前徐徐而過的難民,那一張張麻木的臉麵和那一雙雙茫然的眼睛,微微一歎……


    征服和統一,從來沒有溫情脈脈,多是暴力毀滅,隻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經讓東門豹等人帶著戶牖鄉民夫先迴去了,現如今隻剩下他和陳平、季嬰等七八人,好歹能趕在難民隊伍前,先抵達了外黃。


    才到外黃,他們發現城外已經搭起了粥棚,用來接濟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幾個醫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從大梁出來的人多有疫病,醫者必須一個個檢查,將其阻在城外。


    秦律裏專門有規定,對流行病人,必須采取隔離,例如麻風病,若是被查實後,要立刻送往“癘遷所”隔離起來,以防傳染。但若是病情嚴重者,可能會被”定殺“,他聽說,小陶的母親就是這麽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騎馬到門邊後,那醫者少不了也來詢問一番。


    不過,外黃的醫者卻是黑夫的熟人陳無咎,前些天經過外黃,因為黑夫忙著和楊熊定計誘敵,所以沒機會與他見麵。


    如今陳無咎見到黑夫,寒暄幾句後,便使了眼色讓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後,對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關於那裹傷止血,以及戰場救護的建言,我夫子夏公,來信迴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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