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離開外黃之後,勿往濟陽,亦勿往陶丘,我聽門客迴報,說那兩處正被秦國河內、東郡兩軍圍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黃城北門外,張耳正在送別自己的嶽丈、妻子,還有八歲的兒子張敖。


    張耳正當壯年,年紀三十七八,黑臉長須,穿著輕紗衣,頭戴皮製束髻小冠,腰掛長劍。


    他是魏國大梁人,發跡孤微,家境貧寒,年少時便在梁市做一個小遊俠,整日混跡街頭,因為喜歡行俠仗義,還得了個“好義”的名聲。


    張耳的命運,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變了當時,魏國受到秦軍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請求下,因竊符救趙而遠走邯鄲的信陵君,終於結束了僑居趙國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國軍民的期盼下,公子迴到大梁,扛起了合縱抗秦的重任!


    那是張耳在二十年後的今天迴憶起來,依舊心馳神往的歲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將軍。他聯絡山東各國,組成魏、楚、趙、韓、燕五國聯軍合縱攻秦,大敗秦軍於河東,迫使秦將蒙驁退守函穀關,秦人數年內不敢東出。


    這次合縱擊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揚天下,賓客盈門!


    熱血任俠張耳,也是在那時候靠著自己“好義”的名聲,得以擊敗了許多競爭者,投身於信陵君門下,做了他的門客!


    雖然,他隻是一個下賓,混跡在信陵君的數千食客中。不但無法與昔日的侯嬴、朱亥這兩位烜赫大梁城的千秋壯士相比,甚至連信陵君的麵,也隻是遠遠見到過幾次。


    在張耳眼中,隻能遠遠仰望的門主信陵君,是越來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誌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現實,卻讓他隻能縱情聲色,日漸虛弱,終於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後,除了部分賓客堅持留在他的墳墓前守著外,其餘數千賓客,幾乎都在一朝散盡。


    失去了主人的張耳,也失去了飯碗,散落民間,重新成為裏閭遊俠。但此時此刻的魏國,已經在秦國逼壓下日益衰微,不事生產的遊俠生計愈發艱難,不同團夥的遊俠之間,矛盾也愈發尖銳起來,為了爭奪地盤,動輒見血死人。


    十年前,張耳在大梁任俠時失手殺了人,於是隻能脫籍亡命,離開大梁,流落到東邊二百裏的外黃縣藏匿。


    這是他命運第二次發生改變的地方。


    外黃在大梁東邊二百裏,城裏最著名的富豪是黃氏,黃翁有女,是外黃遠近聞名的美人,隻可惜所托非人,被黃翁嫁給了黃氏的故舊,一個出身雖高貴,為人卻平庸不堪的士人。


    黃氏淑女不僅人美,還心高氣傲,她難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幹出了一件驚動外黃縣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黃翁的一位賓客處,正巧,張耳也在那位賓客家裏躲避魏國官府緝拿。這賓客與張耳相善,有意做牽線人,便對黃氏女子說:“必欲求賢夫,除張耳無人與淑女相配!“


    於是在賓客的介紹下,黃氏女子便與張耳見了麵。張耳雖然出身貧寒,還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為在信陵君門下混過,見多識廣,談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獲了黃氏女子的芳心……


    戰國時民風開放,男女交往比較自由,婚姻嫁娶也沒有從一而終的婦德講究。丈夫主動休棄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動離棄丈夫,都是經常發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會被輿論譴責。


    於是黃氏淑女便與庸碌的前夫結束了婚姻關係,改嫁張耳。


    張耳亡命外黃,窮困無援,如今有富家美人願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當即同意了這門婚事。


    魏國比不了秦國,雖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關係無處不在,隻要使的錢夠多,打通大梁朝堂的關節,哪怕是殺人罪也能免除。


    於是在黃氏的內外打點下,張耳竟真的脫罪了!


    不僅如此,他還開始發揮自己曾是信陵門客的優勢,在妻家重金厚財的資助下,疏財仗義,廣交豪傑,使得遠近八方的輕俠少年們,都跑來投靠他。於是張耳便從昔日信陵下賓,成了今日門主,號稱外黃第一豪俠。


    這時候,張耳的雄心也愈發膨脹,不滿足於隻做一個黑社會老大,他在妻家及賓客們的聲援下進入政界,靠著賄賂和遊說,竟被魏國官府任命為外黃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搖身一變,成為外黃的父母官,這在秦國絕不可能出現的事情,放在六國卻並不奇怪。


    因為六國與秦不同,在貴族官府之下的廣大民間,是一個寬舒的社會,任俠風氣極重。遊俠們在各國間奔走往來,紛紛寄托於貴族門下,促成了各國的養士之風。


    除了已經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國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門,身居國都,別有領地封邑行俠養士,手下賓客,來自全國,甚至外國,數量以千人計,他們是勢力足以敵國的遊俠養主,可以稱為國俠。


    次一級的遊俠,就是張耳這一類,他們或是土生土長的豪富,或者是與豪富關係密切的遊士,身居郡縣,饒有資產,一縣之內的遊俠,慕名附勢於其門下,人數可以數十百人計,可以稱為縣俠。


    在六國,從縣俠到縣官的距離,並不遙遠,在秦國注定要被通緝捉拿的縣俠張耳,不管是黑道的遊俠兒,還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魚得水!他的名聲,不但超越外黃縣、及於魏都大梁,進而超越國界,成為梁、楚、趙都聲聞遐邇的名士。


    隻可惜,張耳的好日子沒持續幾年,現如今,他命運的第三次轉折,似乎就要來了。


    一月份,秦將王賁伐魏,大梁被圍。


    二月份,秦國中更羌瘣帥偏師東進,二月中旬占領了陳留,並分兵攻略鄰近各縣。


    距離陳留不過五六十裏的外黃縣,也無法幸免。


    張耳也聽說過秦國最痛恨遊俠,尤其是他這種影響極大的縣俠,直接被認為是禍害國家的”五蠹“(du),被斥為”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畢竟任俠風氣,是植根於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願受社會群體約束的天性,簡直是秦國律令吏治的天敵!


    一旦秦軍占領外黃,張耳肯定要被緝捕,甚至會丟了腦袋。


    於是,在秦軍尚未到來之前,張耳便在走與留之間,躊躇不已。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留下。


    ”我既然被魏王任命為外黃令,食魏祿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棄城而走。“


    張耳對自己的妻兒、賓客如是說。


    ”我當信如尾生,寧可在駭浪中抱柱而死,也不願離棄苟活!“


    但在這大義凜然的背後,其實也有張耳自己的私心。


    他從信陵君處學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報,講的是義;承諾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難,不避生死,講的是信。信義,這是任俠者生存於世的基礎,沒了這兩樣,他們就狗屁不是。


    對張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經營多年聲名的墮毀。


    所以他必須留下來,至少要抵抗一陣,讓世人知道,名俠張耳,沒有辜負魏國!


    但老婆孩子,卻是要先送走的。


    結束了漫長的迴憶後,張耳拍著他結發妻子的手,繼續囑咐道:”汝等先去陽武縣,那裏尚且安全,藏身縣中,若是秦軍占領了那一處,也勿要慌亂,秦人驟然來此,一定難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貫,假裝當地人即可。等到戰事平息後,陳餘會派人來接汝等去趙地……“


    陳餘,也是大梁人,好儒術,與張耳為刎頸之交,因為他比張耳年輕十多歲,便以父事之。


    如今陳餘身在趙地,在當地小有名氣,有田產屋宅,他是張耳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夠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後,張耳並未在外黃城外久留,而是讓親信守好脫身的隱秘地道,他自己則往府邸走去。


    既然決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輪的進攻,但張耳知道,以外黃縣本身的武力,恐怕無法對抗那些秦軍。


    魏國的主力部隊,早就在一月份時,被從陳郢迴師的王賁大軍擊潰了,剩下的數萬人,被圍困在大梁,自身難保,寧陵君魏咎收攏了數千人,走保睢陽,也難以救援外黃。


    城內的數千丁壯,大多沒有受過訓練,雖然可以鼓噪造勢,真正打起來後,卻難以依仗。


    所以張耳手裏能用的,隻有縣裏的兩百縣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兩三百門客,或許能勉強一戰……


    張耳必須說服他們!說服那些來自梁、楚、齊各地的輕俠們,為自己效死!


    ……


    一個時辰後,外黃張宅內,張耳讓仆人將府邸中一半的酒全部開封,又殺豬宰羊,將所有的賓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卻不談禦敵之事,而是深情地講述起了當年信陵公子的事跡。


    ”公子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士以此方數千裏爭往歸之,致食客三千人……“


    張耳端起酒盞,歎息道:”耳門下,最盛時,也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遠矣……公子雖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覺得他仰之彌高啊!”


    仰之彌高,這句話,張耳還是從擅長儒術的陳餘處聽來的。


    門客輕俠們紛紛捶胸頓足,嗟歎道:“公子真豪傑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麵。”


    張耳笑了笑,便又說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趙於長平,平原君求救於魏,魏王卻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勸,自度終不能說服魏王,又不願生而令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當是時,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揮金錘殺晉鄙,這才有了震動天下的信陵君竊符救趙!”


    門客們又紛紛讚歎起來,各自起身,他們大多出身卑微,話語粗鄙,但總結起來,就兩句後世的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張耳見氣氛漸漸熱烈,知道時機成熟了,便將酒一放,大聲鼓動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雖不可再見,但今日,秦圍大梁,又以偏師攻略諸縣,我已經聽侯哨迴報,說有一支千餘人的秦軍,已逼近外黃二十裏外,明日便至!“


    他拔出了劍,狠聲道:”耳身為魏國外黃令,為大王守土有責,是為信,需庇護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為義。故不可棄城而走,苟且偷生,今願效仿信陵君,乃請眾賓客,堅守外黃,抵禦秦軍,與城俱死!二三子可願追隨?“


    剛才還豪氣萬丈的眾賓客聞言,都有些發愣,本地外黃人也倒罷了,頗有點保衛故裏的欲望,可那些來自楚、齊、趙的賓客,便有些猶豫踟躕了,他們並不是每個人都有信有義,裏麵大部分,都是來混口飯吃的。為張耳當當打手還行,要為他豁出性命,卻還得掂量掂量。


    張耳見狀,便輕歎一聲,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趙將廉頗,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複用為將,客又複歸。廉頗不忿,賓客對曰,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


    ”沒想到,我張耳,竟然也有這樣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賓客頓時憤慨了。


    一個高鼻梁,留著美須髯的大漢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頭,因為素來好酒,已經喝得半醉。


    大漢一擦須上殘酒,用他那聲線獨特的楚國沛泗口音,大聲說道:


    “我素來敬重信陵君之名,聽聞張君乃是信陵舊客,繼公子之誌,故從沛上至此,食於張君門下。雖然作為門客才數月,但大丈夫,當重然諾,守信義,如今門主有難,身為賓客,豈能棄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聲說道:“張君若要率眾禦秦寇,沛縣劉季,願追隨之!雖死不悔!”


    話雖如此,但劉季心裏想著的卻不是以死想報,而是……


    “秦人勢大,乃公且殺個把秦人,對得起張耳的酒肉,就該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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