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時,黑夫坐在樹下,劍橫於膝上,雖然那些刑徒都被兩人一組綁在樹上,由戍卒幫忙看著,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們的躁動不安……


    逃亡是會傳染的,在軍隊中,往往一個人做了逃兵,就會帶動整個什伍的人一齊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樣嗎,經常不出事則已,一旦有人逃脫,就會點燃其他人效仿的欲望,蜂擁竄走,攔都攔不住。


    所以這時候,黑夫決不能腦袋一熱,親自去追那兩個逃走的人,說不定那二人是抓迴來了,這裏的人卻全跑沒了……


    他讓東門豹和利鹹二人騎著自己的棗紅馬,順著地上的足跡追過去。那兩個刑徒磨斷了拴手腕的繩子,卸下木鉗,但腳上打了死結的麻繩卻來不及解開,二人三足,跑不了多遠。


    而黑夫自己,則留在原地鎮場子,他吩咐小陶端著弩,爬到樹上坐著居高臨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著剩下的刑徒。季嬰則去埋鍋造飯,讓戍卒們吃飽。


    過了一會,飯羹熟了,季嬰給黑夫端了一碗過來,他和東門豹值夜走失了刑徒,此刻十分慚愧,在黑夫麵前愧疚地說道:“都怪我不甚警惕,讓刑徒逃走。還有,若是當初我不選這條路,或許就不會出事……”


    在臨出發之前,黑夫和亭中眾人商議過,這次公差,他們有兩條路可以選擇:其一是從安陸縣北上,到隨縣、唐縣,再穿過銅柏山,進入南陽郡地界,這條路距離方城縣六百五十裏。


    第二條道則更遠一些,從安陸縣西行,抵達新市縣,再穿過眼前這片丘陵樹林,到達鄀縣、鄢縣,北上到達南陽郡的新野、宛城,再到方城縣,一共八百裏。


    季嬰是郵人,作為唯一一個出過安陸縣的人,黑夫讓他來選路線。


    季嬰說第一條路雖然更近,但唐、隨二縣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來的,被稱之為“新地”,治安不太好,常有盜賊出沒。而且銅柏山地區山多林密,一個不注意就會出事,所以還是走西線更好些。雖然要多走幾天,但一路上都是城鎮、亭舍,安全有保障,唯一有危險的,就是新市縣與鄀縣之間這片人煙罕至的林子了。


    不曾想,果然還是在這裏出了事。


    黑夫也沒有太過責怪季嬰,連續走了幾天,大家都很疲乏,一時走神實屬難免。


    “路是吾等一起選的,說不定走了北線,逃走的人還更多,我相信阿豹和利鹹,能將亡人擒迴來!”


    他和利鹹、東門豹二人約好了,若是天黑前沒有找到人,他們就必須迴來……


    如今才是正午,還有幾個時辰好等。


    黑夫知道,自己不能表現得太過緊張,於是吃完飯後,便故作輕鬆,讓季嬰找水磨墨,他則取出筆和一麵空白簡牘,在上麵寫起字來……


    他寫的是“亡人簡”,亭長有責任記下逃跑者的特征:“亡者曰繚,因盜竊罪耐為城旦,年可二十五歲,身長可六尺八寸,麵赤色,多發,無須,衣褐色絡袍一,白色單衣一,負米一石……”


    此外還有與繚一起跑掉的盜墓賊,也得記述下來。若是黑夫今日內無法將他們抓迴來,就隻能在下一個亭舍,將這份文書交給本地亭長。請當地的民警同誌發布通緝令,按照逃亡刑徒的體貌特征,代為抓捕——在湖陽亭做亭長時,黑夫也接手過一次類似的活。


    一旦他交出亡人簡,就相當於承認自己放跑了刑徒,不管事後逃亡者是否被擒獲,黑夫都要受責。每跑一人,他就要被罰款二甲,相當於兩千多錢。但若是不交,到了地方一清點人數,要受的責罰更重。


    所以押送徭役,真的是一樁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難怪左尉指定黑夫來做這事。


    當然,秦律也沒有將人一棍子打死,“將司人而亡,能自捕及親所知為捕,除無罪……”這意思是,若是黑夫自己,或他的親友能留下來,和當地片警一起抓獲逃亡者,就可以算他無罪!


    未雨綢繆寫完“亡人簡”後,黑夫記起這茬來,便想道:“十多年後,劉邦也麵臨與我同樣的抉擇吧,他或許是因為一路跑的人太多,就算發動全沛縣的夥伴兄弟,也沒辦法將這些人一一抓迴來,所以才選擇了落草為寇。”


    但劉邦的選擇,黑夫可學不來。


    且不說現在是秦國一統天下大勢所趨的年頭,始皇帝正值壯年,還能活十多載,任何人在這時候造反,都是自尋死路。就說劉邦可是能眼睜睜看著老父親將被烹死,還笑著說“幸分我一杯羹”的淡定人,落草以後,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無動於衷。


    黑夫不一樣,黑夫顧家,家裏的母親、兄弟、侄兒侄女,都是他的羈絆,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不可因自己一時畏懼懲罰,就置他們於不顧。


    時間慢慢過去,除了空中時不時發出的鳥鳴外,四周一片寂寥,氣氛格外壓抑。隨著太陽一點點往西方偏斜,林子漸漸暗了下來,季嬰開始緊張地來迴踱步,小陶也在樹上心神不安,至於那些刑徒,更是越發躁動,負責看押他們的戍卒也在竊竊私語著什麽……


    “阿豹之妻懷胎七月,他之前就有過逃亡的想法,會不會……”季嬰心悸到極致,竟開始胡亂猜想了。


    黑夫瞪了他一眼:“阿豹素來最講義氣,會是那樣的人麽?”


    季嬰一愣,羞愧地搖了搖頭:“不是,是我瞎猜了。”


    他走近對黑夫低聲道:“黑夫兄弟,若是這次人抓不迴來,需要貲四甲,我可以出一半的錢……”


    黑夫笑了笑:“我知道上個月你才在裏中說了一門親事,定下明年成婚,提親花銷不少,兩千多錢,這可是你所有積蓄了。”


    季嬰嘟囔道:“我季嬰也不是無義之人,既然沒本事抓人,就隻能出錢了……再說了,錢沒了,跟著黑夫兄弟還能再掙。”


    他倒是想的清楚,不過就在這時,路的另一頭,卻傳來了一陣喧囂馬鳴!


    “是……是求盜他們,迴來了!”


    在樹上的小陶大聲喊了起來,話音剛末,利鹹便騎馬吆喝著衝了過來,一直騎到黑夫麵前,才躍下馬來,拱手道:“亭長,吾等幸不辱命!”


    黑夫露出了笑,他看見棗紅馬上,還躺著一個血淋淋的人,利鹹將他一推,重重落在刑徒們麵前……


    卻見那人已經死透了,渾身都是幹涸的血漬,背部有一個被劍戳穿的傷口,幾乎透胸而出。


    眾刑徒駭然,這人,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盜墓賊!


    “哈哈哈,吾等迴來了!”


    東門豹張狂的大笑也如約而至,卻見他腰上,也別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正是黑夫寫在“亡人簡”上“麵赤色,多發,無須”的小賊繚,沒了身子的頭顱雙目圓瞪,死的很不甘心。


    東門豹學著利鹹,也將人頭拋在刑徒們麵前,一雙兇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這二人真是好膽,竟乘著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夠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沒有武力反抗的情況下,隻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帶上了軍事性質,黑夫相當於是他們的上級長官。在軍隊裏,上級享有不經過司法審判,就直接下令誅殺士兵的權力!黑夫也有權將違命逃亡的刑徒視為逃兵,將其殺死。


    “今亡亦死”,並不是說說而已。


    抵達下一個亭舍後,黑夫將死去的刑徒,連同事情經過寫成爰書,交給當地亭長,請其代替自己向安陸縣傳信,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這場事件後,眾刑徒被殺雞儆猴嚇到了,沒有再發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驚無險地抵達了鄀縣,至此,路程已經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卻依然沒有放下心來,俗話說得好,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人的精力有限,何況是被動應付,更耗費精力。接下來還有二十天路程,總會有疏忽的時候,下一次,恐怕就沒這麽好的運氣,能將人捕殺。


    所以黑夫琢磨著,得想個辦法,讓刑徒們安分下來。


    在從安陸縣出發時,黑夫曾對刑徒們苦口婆心地說,這次北上服役,是他們一次贖罪的機會,秦律規定,隻要隸臣妾、城旦舂在戰場上立功,就能用一級爵位讓自己恢複自由身。同理,爵位還能為親人贖身,父母要兩級爵位,妻、子隻需要一級……


    然而,刑徒們隻是像看傻子一樣看著黑夫,還有人小聲嘀咕說,自己做的,多半是運送糧食、填溝壑之事,哪有什麽功勞可立?而且黑夫作為親手將他們送入監牢的人,說出的話更沒人信。


    所以,像過去對付良民士伍一樣,用“秦律的威嚴”進行威懾,是行不通的。


    思來想去後,黑夫總算想出了一個主意。


    在鄀縣休整時,他找到了戍卒裏,一個沒有結發髻,披散著頭發,麵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尋到他時,此人正坐在一塊石板上,胡亂撥弄著一些蓍草,時而抬頭看看太陽,閉著眼睛念念有詞,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麽?”


    聽到黑夫喊,卜乘連忙將地上的蓍草撥亂,起身笑著拱手道:“亭長,我在按照《日書》,算明天的陰晴呢。”


    “這一路上來,你算的陰晴倒還算準確,連眾刑徒都信以為真,覺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們還算和藹,卻也清楚,這卜乘與其說是算的,還不如說是看著雲彩猜出來的。


    他問道:“我聽季嬰說,你在溳水鄉,是小有名氣的占卜者,家傳《日書》。”


    “鄉人謬讚,鄉人謬讚。”鄉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齊方士,這些人幫人看宅、算日子,或者為人辦喪事混口飯吃,所以卜乘穿著粗麻布衣,點頭哈腰,沒有半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更何況在秦國,就算是卜者,也一樣逃不過服役,當官吏站在他麵前時,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樣緊張。


    “別怕。”黑夫笑嗬嗬地說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平日裏占卜一次,要多少錢?”


    卜乘有些糾結,又不清楚黑夫亭長的打算,半響才舉起一個指頭道:“士伍占卜,十錢……官吏占卜,五錢。”


    還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錢?那若是我願意出三百錢,請你占一次卜呢?”


    一邊說,黑夫一邊將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開一看,竟是亮燦燦的秦半兩,這民間卜者頓時兩眼發光……


    黑夫也是無可奈何,既然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嚇之……


    那麽,就隻能借鬼神之言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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