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吾等護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帶迴來的消息,在湖陽亭掀起了軒然大波。


    “這是什麽鳥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過更役麽?而且還因為在演兵中奪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東門豹聽說自己也在征發之列,當場就氣得哇哇大叫,換了往常,這個莽丈夫會欣然同行,可如今卻不一樣。


    他的妻子,已經懷胎六月!


    東門豹這半年來一改過去放假四處遊蕩戲耍的惡習,每逢休沐就往家裏跑。還得意洋洋地對眾人炫耀,說自己要得個兒子了,他可是掰著指頭計算著妻子的產期呢,如今縣尉官署一道命令,卻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豈能甘心?


    “這應該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嬰如此糾正道,但這讓東門豹更加絕望,更役隻是在本郡縣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計,頂多一個月就迴家了。可戍役不同,被發往邊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為期,若是遇上戰火連綿,甚至會持續更長時間。


    這意味著,北上服役的東門豹將錯過人生重要時刻——親手抱著初生的孩子,見證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續……


    “一年之後,吾子都能滿地亂爬了!”


    他氣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頭道:“黑夫,你就這麽應下來了?”


    黑夫自從迴來以後,一直沉著臉沒有說話,還是一旁的利鹹站出來打圓場道:”亭長隸屬於縣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絕反對,那就是不從命,會被當場拿下治罪。求盜,對於此事,亭長也無可奈何啊。”


    利鹹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殘疾人)等情況可以免征。眾人卻不屬於以上情況,所以按理說,單獨征發他們中的一人或數人也沒問題。


    但詭異之處在於,除了黑夫、東門豹、利鹹外,小陶甚至是郵人季嬰也在征發之列。除了年邁的亭父和與黑夫關係一般的魚梁,湖陽亭眾人幾乎被抽調一空,這也太不尋常了吧?


    寧可讓湖陽亭治安癱瘓,也要讓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個人都能感受到縣左尉的深深怨念……


    這時候,黑夫站起身,對眾人道:“此事因我而起,縣左尉因為他侄兒前任亭長貞,和女婿賓百將之事,一直怨恨於我。右尉在時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調走,縣尉官署就成了鄖氏的一言堂,他便開始肆無忌憚了。”


    黑夫隻說對了一半,左尉鄖滿之所以如此急促地報複他,恰恰是出於對他的忌憚。黑夫過去一年間,連續立功升爵,這速度,已經讓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趕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將黑夫“處理”掉。


    他今日在縣城裏受了一肚子氣,此刻卻隻能繼續忍著,隻是表現得有些悲憤地說道:“我也曾在左尉麵前據理力爭,說湖陽亭可以沒有黑夫,卻不可無眾人,若是將亭部抽調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亂了!”


    “但左尉卻不聽,他反複隻有一句話。”


    黑夫看著眾人眼睛道:“若不從,則以抗命論處!”


    “真是豈有此理!”這下不僅是東門豹,連季嬰、小陶也憤怒起來了,這也太過不公了。


    等眾人罵夠了,黑夫才又道:“我聽說過一句俗語,愛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左尉是想報複我,才點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過去一年間與我關係親密,被外麵說成是我的親信,於是便被我連累了,黑夫慚愧。“


    說完,便朝著眾人重重一揖!


    黑夫這麽一說,反倒是剛才大發脾氣的東門豹先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還禮道:“方才是我一時憤然,口不擇言,此事與黑夫無關,全怨那左尉鄖滿,公報私仇!”


    他氣急敗壞之下,突然說道:“吾等也不能讓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話音剛末,眾人便大驚失色,黑夫更是斥責道:“萬萬不可!這是自尋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計!”


    要知道,在秦國,逃避徭役有兩種罪名,一種是“逋事”,就是拒絕去服徭役地點報到,官府對此的懲罰是,抓到以後鞭撻五十下。若是你出發了,但是因故遲到,處罰反而沒這麽重。


    第二種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糧食後,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這種情況更嚴重,抓到以後會被罰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這隻是服更役的處罰,若是服戍役還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軍事性質的征調,對戍卒的管理參照了軍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會被當做逃兵處死的……


    “去年在安陸縣,有個住在雲夢澤畔的蠻夷之民被征發去黔中郡戍邊,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迴來後,他狡辯說自己身為蠻夷,隻要每年交56錢的徭賦,便可免除更役。話雖如此,但戍役卻並未減免,於是他仍被判處腰斬……”


    黑夫說完此事後,盯著東門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僅連累吾等連坐,還會讓汝母、汝妻也受牽連。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變成小隸臣,一輩子因你而蒙羞!”


    東門豹冷汗直冒,隻好打消了這個逞一時之快的念頭,撓頭道:“那該怎麽辦?”


    “我去縣獄問過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雖然有些不合常理,但並未違背律令。所以無人能說他不是,吾等隻能從命。”


    “那豈不是太憋屈了!”東門豹咬牙切齒,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對眾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於身份爵位,無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後,結束服役歸來時,我黑夫定不再是區區小亭長,我要在疆場上立功獲爵,力爭地位比他鄖滿還高!到時候,定要讓鄖氏為今日蠻橫不公,付出代價!”


    ……


    黑夫的一席話,好歹穩定住了湖陽亭眾人的“軍心”,不管願不願意,眾人都開始積極為北上服戍役積極準備起來,或安頓家人,或采買些冬衣裝備。


    但當三天以後,黑夫在縣城拿到他們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單後,不由失聲罵了起來。


    “這左尉,真是不置我於死地不罷休啊!”


    卻見那片木牘上的人名、籍貫,大多數人,竟都是過去一年裏,被黑夫親手擒獲,淪為刑徒的!


    從去年那個誣告他和季嬰的商賈,到盜墓案裏的兩名盜墓賊,再到十多個來自盲山裏的裏民,舉目看去,木牘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現在是徹底明白了,為何尉史安圃會說他這次北上押送,會有性命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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