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鄭城的刀兵之聲,響了一整夜……


    由橫陽君組織的這場舉事十分倉促,行事上也算不得機密,在秦國新鄭令事先察覺的情況下,這場舉義剛剛開始,坦右臂發誓複韓的眾人,竟遭到了秦軍的突然襲擊,然後便是裏巷中的短兵相接。


    就像韓國立國兩百年來,從未在疆場上戰勝過秦軍一樣,韓弩勁卒做不到的事,由亡國遺民組織起來的僮仆輕俠,依然無法做到。


    最後,輕俠僮仆們被秦卒有條不紊地屠戮殆盡,隻剩下數十人躲到了城北一處據點裏。在悲壯的歌聲中,這群不願瓦存的韓人點燃了屋舍,九月底天幹物燥,北風大盛,這場火,導致半個城北在大火中化為廢墟……


    城東的張氏宅邸,一如張良所言,三百名僮仆沒有參與舉事,也僥幸逃過了大火的浩劫。


    站在家中的三層閣樓上,身披羔裘的張良看著遠處的火光,他眼中有隱隱淚光,拳頭也不自覺地握緊……


    這是他最喜歡的閣樓,每一層都有涼台。天氣好的日子,可站在上邊憑欄遠眺,觀賞鄭韓風物。下雨雪時,因為涼台上有屋簷突出,足以遮風避雨,也能邀約三五好友,擁爐飲酒,對著霜雪暢談古今。


    若是他厭倦了新鄭貴族圈子裏的喧囂應酬,也可以關上門,臥在小樓上,讀著諸子百家的遺著典籍入迷,一看就是好幾天……


    無憂無慮的公卿子弟生活,在四年前戛然而止,在同一個地方,張良扶著欄杆,眼睜睜地看著韓王安打開城門,赤身牽羊,卑躬屈膝地跪迎秦軍入城。


    張氏幾代人苦心維護了百年的韓國,從此徹底消失,甚至連“韓”的名號也不允許被提及,被“潁川郡”替代。


    從那時候起,那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便同韓國社稷一起死去了,隻留下一個心心念念複國仇家恨的遺民。


    但此時此刻,張良卻又要在同一個地方,眼睜睜地看著,積蓄數年的複國力量,在朝夕之間毀於一旦。


    時也,勢也,在一點把握都沒有的情況下,為何要倉促行事?


    他恨,恨屠戮同胞的秦人,也恨不聽自己苦心良言的橫陽君。就是這些腦滿腸肥、自以為是的公子敗壞了韓國的國政,現如今,他們又在揮霍韓國僅剩的熱血男兒。


    張良坐了下來,輕撫琴弦,彈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應和遠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淚水滑落麵頰,鄭衛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憫雄壯。


    待他一曲終了,老仆也出現在身後,恭敬地稟報道:“君子,外麵的消息說,橫陽君和公孫信都在最後時刻逃了出去,除他們外,舉事的人幾乎都被殺了,滿城裏巷皆赤……”


    張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樓之上,此時此刻,已經掛滿了反秦義士的頭顱。


    “悲唿!”


    悲憤之下,他竟直接將手裏的琴,扔到了閣樓下,仿佛韓國複國的希望,砸得稀爛!


    “君子!”


    老仆大驚,這可是君子最喜歡的琴,十餘年來愛不釋手。


    張良卻已經閉眼壓住了內心的憤慨,片刻後平靜地說道:“張翁,等秦吏的嚴查過後,便將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罷。”


    張翁連忙頓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為張氏仆役,當終生侍奉君子左右,不願離開。”


    張良歎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們,是因為經過這場舉事,秦國官吏定會加緊對韓地的約束,不會容許各家保留僮仆武裝。清洗就要來了,多虧了橫陽君等人,想要在韓地反秦,已無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時候離開新鄭了。”


    他目光掃過這裏的亭台樓閣,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時去楚國淮陽(陳郢)學禮的時光,他幾乎沒有離開過這座宅院,這座城池,一時間有些不舍,卻無法動搖堅定的決心。


    最後的主人也要離去,老仆悵然若失,但還是應道:“君子打算去往何處?”


    “去東方,齊楚魏三國交界的地方,繼續蟄伏,等待時機!”


    這世道,死不難,難的是活,張良必須帶著今日諸多韓人義士未盡的夙願仇恨,忍辱負重地活下去。


    張良脫下羔裘,一身單衣在冷風中獵獵作響,朝著大火燃燒的方向鄭重作揖。


    “諸君請放心,張良會替你們,看到秦國失去時勢的那天!屆時,我會親手讓暴秦覆滅!”


    ……


    果然如張良所料,九月底,新鄭那邊前腳才剛剛傳來韓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陽翟的韓王安,後腳就被殺了……


    殺死韓王安的不是別人,正是秦國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東方各郡巡視的昌平君熊啟。


    昌平君拎著韓王的人頭抵達新鄭,向韓人示威,滿城已無一人敢仰視秦吏,那些冒尖的複國者,幾乎都死在了這場毫無意義的舉事裏。


    在安定潁川郡後,昌平君又馬不停蹄地朝東方進發,他的目的地是淮陽,此時此刻,王賁所率的大軍已經包圍了那座楚國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已經換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張良,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鄭城,仗劍行走在東去的道路上,看著昌平君威風凜凜的車駕,他若有所思……


    ……


    同一時刻的南郡安陸縣,這裏秦吏對時局的了解,遠不如張良那般透徹。他們隻知道秦國和楚國開戰了,但戰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陳郢一帶,並沒有引發南郡與楚國的直接衝突。


    南郡太守下達的文書裏,也隻是讓安陸縣加強備警,嚴守邊界江防,切勿再出現秋初時,幾個邦亡人就將一個鄉攪得亂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貿然發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統計轄區內各裏青年丁壯人數,組織他們去鄉裏進行統一訓練。亭長亭卒們紛紛猜測,若是戰爭繼續擴大,安陸縣也少不得要征發戍卒,戰爭的氣氛,已經相當濃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曆翻開新一年開端的時候,新的命令,終於抵達了安陸!


    “叔父,是郡上發下來的文書!”


    安陸縣尉官署裏,穿著一身小吏皂衣的鄖雄匆匆小跑進入廳堂,將郡上下達的文書雙手奉上。


    左尉鄖滿連忙接過,開啟封緘,小心翼翼取下已經幹燥的官印泥塊,的確是南郡郡尉無誤。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謂安陸縣尉……”


    “秦與荊戰,轉送委運,修路鋪橋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興徭。”


    “大王不欲不欲興黔首,必令先悉行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債、隱官、贅婿、商賈。”


    這文書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陽戰場的後勤工作很重,缺少轉運糧食、鋪路修橋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縣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們並不知道,這人手不足,是由新鄭反叛引發的蝴蝶效應。原本計劃開赴前線的關中勞役,如今卻留在了潁川郡駐防,秦國不得不從南郡、南陽等沒有戰事的地方抽調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書上要求,優先征發隸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貲贖債、隱官、贅婿、商賈等社會地位低的成員,再派一名幹練吏員,帶著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陸縣被分配到的數額,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發,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達南陽郡方城縣集合……


    “叔父!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啊。”鄖雄兩眼發光,力勸鄖滿。


    鄖滿也反應了過來:“你的意思是……”


    “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幹練吏員押送麽?叔父心中,應該已有人選了吧?”


    “吾侄聰慧,這的確是難得的報複機會,還能讓縣中諸吏無話可說!”


    鄖滿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讓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讓湖陽亭亭長黑夫,前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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