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怪我,我不該多嘴多舌,讓鄰居知道了此事。”


    櫞靠在門上,一言不發,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則哭哭啼啼,拉著衷,將這件事的原委說了出來。


    現如今,裏正已經帶著數十人,將他們家的門堵著水泄不通,還不時有人踮起腳尖,往裏麵眺望,多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村婦。


    而那些或義憤填膺,或幸災樂禍的唿喊,更是不絕於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歎了口氣,迴過頭,他的一對兒女年紀還小,被這陣仗嚇得大哭起來,母親連忙將她們抱在懷裏,捂著他們的耳朵,說不哭不哭……但這微弱的安慰,依然擋不住那些將瓦片都震得發顫的高唿:


    “衷,你倒是出來說句話啊!”


    “怎麽如此磨嘰?快些出來將事說清楚!”


    衷從來都不是一個喜歡出頭的人,這個月來,更是放心地將家中大梁交給了仲弟黑夫。看著黑夫讓家裏的日子一點點變好,看著原本不懂事的三弟驚也步入正途,衷就覺得,自己這個做長兄的,這些年的辛苦沒有白費……


    可現在,他的兩個弟弟,一個去了匾裏,這會或許正在專心誦讀律令。另一個拎著銅斧去山上砍柴,出門前吹牛說要背一個月的柴火迴來。


    就他那小身板,行麽?


    衷搖了搖頭,現如今,家裏就隻剩下他,還有比他更老實巴交的櫞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戰戰兢兢地走過來,用帶著哭腔的語氣道:“若是實在沒辦法,那便答應裏正罷,隻是一個踏碓,就讓裏正,還有全裏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從嫁給衷之後,裏正一家就憤恨在心,近幾年,這種報複越發明顯。葵實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會慚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來的。


    “沒錯。”


    浣也擦了擦眼淚,抓著衷的胳膊道:“伯兄,雖然答應了仲弟,不要將此物給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實在沒法子了,還是先交出去吧。櫞已經將家中那個砸了,也算對得起仲弟,可現在,是實在拗不過了。外麵那麽多人,都是鄉裏鄉親,若是執意不給,往後他們會怎麽看吾等,恐怕在這裏中,再無法立足了……”


    聽著妻子和妹妹的勸告,衷點了點頭。


    外麵又傳來了裏正的高唿:“衷,你若是再不出來,吾等就要自己進去了,到時候驚嚇到了你母親、兒女,可休怪吾等不講同裏情麵!”


    葵和浣頓時臉色慘白,衷則是眉毛微微一皺,隨即又恢複了往日的平和。


    他迴過頭,看了一眼惶恐的母親,哭泣的兒女,又對妻子、妹妹擠出了一絲笑。


    “我這就出去,葵、浣,汝等帶著母親,還有陽、月、辰進屋裏去,關好門,別怕,不會出事。”


    等到妻、妹帶著老母幼兒躲到屋內,死死關上門,衷這才歎了口氣,他揮了揮手,叫櫞從門上讓開,他親手打開了這薄薄的木門……


    吱呀呀,門開了,衷一隻腳踏在門檻上,一隻腳還留在門檻內,左手把著門,右手則掩在背後。


    他抬起頭,看到了外麵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裏中眾人站滿了,黑壓壓怕有幾十人,大多是認識的麵孔,可此刻,他們的臉嘴卻顯得那麽的醜陋陌生。


    而裏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間,雙手插著腰,趾高氣揚,他看到衷開了緩緩打開了門,頓時麵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會出來……”


    衷是個不願意出頭的人,平日裏,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會讓他感到尷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臉色,肯定一片慘白。


    衷沒敢再看眾人,而是偏頭看了看門。


    自家的門扉早已不是一個月前的破舊了,仲弟迴來後,便和櫞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結實的木門。又尋來漆,兄弟三人花了半個時辰,將上麵塗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體麵。


    這門好像他們家一樣,被裝點一番後,煥發了新生。


    可今天,卻被外麵那些無德的人扔來土塊,又將木門染成了大花臉。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撣去門上殘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顫抖的傷腿一下!讓它別害怕!


    “汝等平日裏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門,驚我家人,休想!”


    而後,他便用力將木門全部推開!


    當門扉大開後,裏正,還有門口所有人都看見,衷的另一隻手裏,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這是要作甚?”


    裏正看到了衷手裏的武器,變了臉色:“吾等好說歹說,你就是不願意將那器具拿出來,與全裏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對於衷而言,並不困難,但仲弟曾悄悄與他說過,說家裏的踏碓,或許可以再得一次功勳賞賜,從而讓全家的生活更上一個台階。


    衷不懂這些,但卻相信了黑夫的話,就好像他們之前從未做過“年糕”這種食物,但在黑夫指導下,齊心協力做成後,味道還真不賴。


    這件事也是一樣,他隻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著秘密就好。


    可現如今,消息泄露,裏正煽動鄰居,仗著人多勢眾,用“與裏人分享”來要挾他,逼他將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讓這群人越過門檻,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沒戲了。


    若是等仲弟迴來,發現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奪走,老母幼兒都被嚇壞,衷當如何向他解釋?


    他這個做伯兄的,還有什麽顏麵再說“安心在外”?


    想著這些,麵對裏正的質問,衷張了張嘴,終於有了迴應。


    “裏正!”


    衷很久沒在這麽多人麵前大聲說話了,他的聲音有些變音,帶著幾分嘶啞,但卻讓所有人都聽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歡共享,莫不如將你家那些耕牛、農具、田奴,也拿出來,讓全裏的人分享?為何偏要來奪我家的器具?”


    一句話,裏正愕然,裏民們也麵麵相覷。


    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老實、懦弱、跟人說話都不敢大聲的衷麽?


    裏正當眾被衷搶白,麵子掛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頑固,看來你是想讓吾等自己進去拿了!”


    言罷,在裏正的命令下,裏正家的幾個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著他們,大聲警告道:“我看誰敢!”


    “他是個廢人,能做什麽?衝進去!”裏正在後不斷催促。


    數人齊齊走來,衷不由得後退了半步,在遲疑之後,卻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迴想著,那天幫仲弟背誦律令時,看到的那句話,讓他印象深刻的話……


    就在那幾人就要摸到門邊時,衷單手高舉柴刀,朝著麵前的空氣猛地劈了下去,同時大聲喝止道:


    “律令有言,無事入人室宅廬室者,主人其時格殺之,無罪!我看誰敢上前!休怪我手裏的刀不認識鄉裏鄉親!”


    這時候,他身後的櫞,也拎著一把小鐵錘邁出門檻,八尺大漢與衷並肩站立,對那些人發出了一聲怒斥!


    那幾名田奴被嚇退數步,迴頭看著自家主人,想確定這話是不是真的……


    裏正也愣住了,正當他不知如何是好時,眾人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隨之而來的,便是如同霹靂的怒喝!


    “伯兄說得好!無故私闖民宅者,格殺無罪!我看誰敢不經同意,邁進我家門檻半步試試!”


    ……


    ps:無故入人室宅廬舍,上人車船,牽引人欲犯法者,其時格殺之,無罪。——《二年律令.賊律》,晚上12點有一章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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