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眼看前麵九什的人都已經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輩比起吾等差遠了。”


    “是啊。”


    “不比較的話,都不知道原來吾等可以走那麽好。”


    眾人深以為然,不經過這幾天沒日沒夜的訓練,他們當真不知道,原來隊列還可以走成這般模樣!如此一來,眾人平添了幾分自信。


    恰在此時,土台上的陳百將揮動了旗幟,該輪到癸什出場了。


    “千萬別慌,按平日裏訓練的來……”


    手高高舉起竹竿作為標識,黑夫輕聲對後麵的人說道,他能看出來眾人的緊張,縱然他們過去也曾參加過類似的大比,但那都是為了應付,這次大家卻是直奔奪魁去的,心態便大不一樣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卻又不敢放,讓兩位縣尉聽到就不好了……”


    後方傳來季嬰的嘀咕,這家夥也是人才,隻一句話,就讓大家樂得不行,緊張的情緒不翼而飛了。


    大家夥憋著笑,開始跟著黑夫的節奏,原地踏步,在對齊隊列後,便緩緩向前走去……


    齊步走的啪嗒啪嗒聲連綿不絕,兩位縣尉所在的土台,離他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麵眾人的臉。


    賓百將的臉是充滿震驚的,過去幾天他因公務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潛移默化的進步,此刻猛地看到這支步伐整齊的隊伍緩緩走來,他眼睛裏滿是不可思議,而那一日他對黑夫說的話,尤在耳邊。


    “若癸什能奪魁,我便在這校場上,做距躍三百,曲踴三百!”


    如今看來,這種情況還真有可能出現!


    “這下糟了……”賓百將咬緊了牙,死死盯著黑夫,盯著癸什,想挑出他們的每一個錯誤!


    然而,雖然癸什的人已經緊張到手腳麻木,但這些天來黑夫的訓練,這些天來東門豹抽他們的棍子,都讓眾人準確地邁動著自己的左右腳,兩臂前後自然擺動,一板一眼地走著齊步。


    直到土台正麵,才在黑夫大喊一聲“立!”之後,左腳再向前大半步著地,兩腿挺直,右腳迅速靠攏左腳,重重並攏,發出了齊刷刷的跺腳聲……


    “右轉!”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個標準的向右轉動作,瞥眼看去,卻見眾人雖然個個緊張得臉紅脖子粗,卻沒有誰掉隊,也沒有誰轉錯方向。


    “最難的一關算是過了……”


    他長舒了一口氣,而後繼續喊著命令,讓眾人當著土台上兩名縣尉、百將的麵,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後之”兩個動作,盡管台上賓百將眼睛都瞪圓了,然而,癸什竟無一人出錯。


    賓百將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內情的縣左尉鄖滿的臉色也越來越黑,但在縣右尉杜弦的眼中,這癸什的表現,真是讓他歎為觀止!


    從癸什眾人齊步走來時,杜弦就感覺到了,這個什不同於之前任何一支隊伍。整齊劃一,秩序井然,齊刷刷地走到麵前,齊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腳步動作亂七八糟的九個什,真是賞心悅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實用還是審美上,秦國人都對規整情有獨鍾。


    尤其是排頭的什長黑夫,大個子,高昂著頭,其氣勢,其自信,在場的更卒、縣卒完全不能比,也隻有杜弦在關中時見過的秦軍精兵“銳士”有得一拚了!


    “不想在安陸縣,在我手下的更卒裏,竟然有這般人物!”


    還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經完成了所有的動作,隨著黑夫一聲“起!”他們從蹲坐姿態齊齊站立。不管是個頭最高的牡,還是個頭最矮的彘。不管是麵容兇惡的伍長東門豹,還是最為靦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經曆過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們個個抬頭挺胸,直如青鬆!


    按照規矩,這時候黑夫就該帶著眾人左轉離去了,孰料,黑夫卻又喊道:“山唿!”


    不等台上眾人反應過來,癸什眾人便背著手,齊齊喊了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


    ……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癸什已經完成演兵離去,隻留下一堆腳印,但縣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著這句詩,感慨道:“這無衣之歌,用楚音喊出來,確實有一番與關中隴上不同的風味啊。”


    雖然早在商鞅變法時期,就“燔詩書而明法令”,但這次焚書影響並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後,秦國貴族家中藏詩書者大有人在,隻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國雖然禁絕詩書,但惟獨《秦風》例外,因為這本就是春秋時的秦地歌謠,尤其是那一首《無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傳唱數百年,因其曲調雄壯,儼然成了秦國的軍歌——至於什麽“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隻是後世人畫蛇添足,把本已矯健而爽朗的秦風,加了三分狗血,其實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印象更佳,他們不僅隊列整齊,達到了縣卒的標準……不,已經遠遠超過縣卒,恐怕得駐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與之相比了。


    這樣一來,右尉杜弦對癸什的什長黑夫越發充滿好奇,當即就讓陳百將把此人喚來。


    “公士黑夫,拜見縣尉。”黑夫趨行而來,站在土台下,朝縣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


    左尉鄖滿麵色不善,右尉杜弦則露出了笑,讚歎道:“好壯士,且上台來說話!”


    等到黑夫站到他們麵前後,杜弦又笑嗬嗬地問,他今年幾歲,是哪裏人,是如何將癸什訓練得如此優秀的……


    黑夫照舊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說自己的本事都是他傳授的,但在右尉問到,他一個南郡的鄉野民戶是如何知道《無衣》時,黑夫將鍋推給了陳百將。


    “此乃陳百將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現,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陳百將指導有方!”


    “是這樣?”右尉杜弦看向了陳百將。


    陳百將先是一愣,但隨即反應過來,黑夫這是在為他攬功勞啊!


    按理說,若是更卒的訓練能讓縣尉滿意,作為訓練的主官,陳百將便能“賜三旬”,也就是獎勵三十天勞績。這是秦國每個官吏的功勞薄,勞績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機會升職。雖然今天前麵幾個什的表現不盡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來,就把場麵完全扳迴來了,眼看右尉對今日大比讚賞有加,自己就認了這份功勞,又何樂而不為呢?


    於是陳百將就小心翼翼地認下了此事:“敢告於縣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請教,這《無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說完,陳百將還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點頭,此子不錯,還知道與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無疑慮,拍著大腿道:“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裏,誰優誰劣自不必我說……”


    他停下了話,目光轉向左尉鄖滿,笑道:“左尉覺得呢?”


    “右尉定奪便是。”鄖滿嘴上笑嘻嘻,心裏卻罵開了。


    “不曾想,今日竟讓黑夫這鄉野豎子得名!”


    但左尉是個謹慎的人,他雖然因為侄兒湖陽亭長一案深恨黑夫,卻也知道,既然本縣的軍事主官右尉已經拍板,他若為了此事,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右尉頂撞,實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沒有疑慮,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會察言觀色,冒失地站出來,打斷了右尉的話。


    右尉杜弦的臉色頓時僵了,眼睛一掃,說話的人正是賓百將!


    賓百將可不願意兌現承諾,成為全縣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著,希望癸什犯錯,可惜黑夫沒有給他機會,直到此刻,賓百將才終於挑出了一個毛病!


    他沒注意到右尉惱怒的神情,沒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沒注意到黑夫和陳百將的相視一笑,便莽撞地站出來,指著癸什,興奮地說道:


    “素來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後,公士黑夫,你竟敢隨意調換,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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