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上午10點整,臨沂市聯邦警署,某問詢室。


    “正式認識一下……”一名西裝革履的白人男子一邊來到桌前,一邊朝車戊辰伸出了手,“我是馬克·斯克拉姆中尉,隸屬於eas(extraabilitysupervisor,即超能力者監管局)亞洲分部。”


    “車戊辰。”車戊辰不卑不亢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並起身與對方握了握手,“fcps探員,目前休假中。”


    “很高興認識你,車探員。”斯克拉姆坐下時,已順手從上衣內側的口袋裏掏出了一支i-pen,並迅速將其投影屏在桌麵上展開,“在開始以前,我想再重申一次,這並不是審訊,隻是簡單的問話,至於通過錄像進行記錄……那是我們組織要求的標準流程。”


    “沒事,大家都是為聯邦辦事的,我能理解。”車戊辰也重新坐定,用十分平靜的語氣應道。


    “嗯。”斯克拉姆點點頭,“那麽……”說著,他便打開了他那支i-pen的錄像功能,“我們就開始吧。”


    “可以。”車戊辰迴道。


    “請再重複一遍你的姓名、職務。”斯克拉姆道。


    “車戊辰,聯邦公共安全委員會高級探員。”這已是車戊辰今天第n次重複這段話了,但他絲毫沒有表現出不耐煩。


    “關於昨天傍晚的事件,請你從頭開始,詳細地再說一遍。”斯克拉姆。


    “好的。”車戊辰應罷,沉默了幾秒。


    而這幾秒間,斯克拉姆的視線始終停留在他的臉上,好似是想透過眼睛把對方給看穿一般。


    客觀地講,他這樣是挺不禮貌的,不過他並不在乎。


    斯克拉姆可不是來跟別人搞好關係的,而是來做調查的;他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得到組織所需的情報,以及確認其真實性,其他的種種……都不重要。


    “下午六點半左右,我從崔醫生的診所出來……”數秒後,車戊辰似是理清了思緒、組織好了語言,開始說了。


    不料,他剛說出半句話,就被打斷了。


    “抱歉,我能問一下你去診所是看什麽病嗎?”斯克拉姆用很快的語速問道。


    “心理評估。”車戊辰迴了這四個字,頓了頓,學著對方剛才的句式道,“當然了,這並不表明我有精神病。這些也隻是……我們組織的標準流程罷了。”


    “嗬嗬,了解。”斯克拉姆笑了笑,朝前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請繼續。”


    於是,車戊辰將他遇到警員、聽到報案唿叫、征用了對方槍支和摩托的過程一五一十地複述了出來。


    這些內容,其實斯克拉姆在進這個房間以前就已經知道了;他在見車戊辰之前,便已先行詢問了那名警員,並且也通過街麵監控確認了對方提供的信息。


    但……眼下這番針對同一問題的重複問答,還是得再進行一遍的;因為“口供”這種東西,僅通過一個人獲得時,可信度很低。


    且不提“故意說謊”這種情況,單說“記憶”,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人的記憶,遠沒有人們自己認為的那樣可靠,比方說,此時此刻,正在看著這段文字的你,就無法想起前天中午具體吃了什麽。


    大多數人都需要一分鍾左右的時間才能迴溯到最近四十八小時內的某個記憶點,一分鍾內想不出來的,那可能就再也想不起來了,或者……隻能得到一個所謂“大概”的、“模糊”的印象。


    這種印象,與其說是“記憶”,倒不如說就是你猜的——結合自己對自身的了解,以及前後的記憶片段,做出的猜測。


    這才是我們記憶的真相:人類的記憶並非是寫在白紙上的黑字、也不是存在硬盤中的數據,人類的記憶隻是由許多關鍵的碎片串聯拚湊出的殘缺拚圖。我們的大腦對於那些已經曆過的、並非特別重要的事,會自動將其當作垃圾信息處理掉,以此給我們認為更重要的信息騰出空間。


    與自己相關的經曆尚且如此,那麽……那些和你無關的記憶,就更不必說了。


    我們時常可以在一些影視作品中看到,某兇殺案在庭審過程中,讓一名目擊證人,去指認某個在幾個月前的半夜裏從他眼前乃至幾十米開外一晃而過的嫌疑人……這簡直就是笑話,那證人連那天自己是什麽發型、穿什麽衣服怕是都不記得了,你還指望他能辨認出一個隻掃到過一眼的陌生人具體長什麽鳥樣?


    因此,來自“一個人的口供”,或者說“記憶”,永遠是需要質疑的。即使是多個人給出的關於同一件事的口供,也得互相對比著分析,才能辨明真偽——完全對不上的,那說明其中至少有一個人說謊;每個人所說的略有出入,但大體能對上的,有較高的可能性是真的;完全一模一樣、嚴絲合縫的……那叫串供。


    車戊辰敘述的內容,就屬於第二種情況,即和警員所說的略有出入,但基本上講的是一檔子事兒。


    主要的區別在於,在那位警員描述的版本裏,警員先生在麵對fcps的探員時毫不妥協、大公無私地抄著罰單,並且在對方征用他的槍和摩托時表現得很從容,就是那種……擺了一張很酷的麵孔,冷冷道:“哼……那就交給你吧。”這種感覺……


    不過在車戊辰描述的版本裏、以及附近的街麵監控來看……那種交流大概隻發生在那名警員先生的想象中。


    總之,車戊辰就這麽繼續說著,說到他進入網戒中心並看到屍體的那段時,他還將自己看到頭三具屍體後的推理也跟斯克拉姆說了一遍。


    但斯克拉姆對此顯得有些不以為然,並且在此插嘴道:“車探員,你隻需要把你在那兒的所見所聞盡可能詳實地描述出來就行了,分析的工作會由eas的專人來處理。”他微頓半秒,“當然了,我並不是在質疑或否定你做的這些分析以及你的專業能力,隻是想告訴你……即便你推測的是對的,但這些由你提供的分析內容也不會被eas采納、亦不會對我們做出的最終判斷產生什麽影響。”


    聞言,車戊辰沉默了幾秒,再道:“好的,那我接著說。”


    “嗯,請。”斯克拉姆接道。


    一息過後,車戊辰又道:“進入大樓的正門後,我首先做的,是快速查看了那條有屍體的走廊兩側的房間。


    “第一段走廊的兩側有一個雜物間、一個接待室和兩間辦公室,那些房間的電子門在當時全部都已是開啟狀態,直接就可以進入;經查看,幾個房間裏都沒人在,家具物件也都擺放得很正常,至少乍看之下沒有被翻動或破壞過的痕跡。


    “查看完畢,我就再度朝建築內部前進,拐過第一個拐角後,在第二段走廊上又發現一具屍體,其死狀和前一段走廊裏的三具一致;從剩餘的頭部來看,這是個女人,年齡約在三十五到四十。我沒有在她附近耽擱太久,她所在的走廊兩邊隻有一個雜物間和男女廁所,我也都看過了……裏麵同樣是空無一人。”


    聽到這兒,斯克拉姆忽又開口問道:“話說……在這個過程中,你應該沒有試著通過叫喊來尋找幸存者吧?”


    “當然沒有。”車戊辰道,“從現場的情況來看,犯人很可能還沒走遠,對方甚至有可能就埋伏在某個房間裏,企圖偷襲來到現場的警員、或是伺機逃跑。”


    “所以,你是保持無聲行動的對嗎?”斯克拉姆問道。


    “沒錯,在確認完整棟建築之前,我連腳步聲都沒發出。”車戊辰迴道。


    “好,請接著說。”斯克拉姆道。


    車戊辰抿了下嘴春,接著說道:“一樓的另一段走廊通往食堂,路中間還有幾個房間,我也都一一查看了,沒有找到更多的屍體,隨後我就往迴走了一段,通過樓梯上了二樓。


    “從二樓開始,一直到四樓,基本的建築布局都是一樣的——靠近樓梯的地方都是辦公室,與那些辦公室相鄰的是設施齊全的休息室和廁所;接著往裏走,是幾道安全級別較高的電子門,在我到的時候,那些門無疑也都是開著的了……電子門另一邊的區域,是條件比一些監獄還要差的廁所和寢室。


    “我就這麽從二樓一路搜索到四樓,共看到二十七具屍體,二十具在走廊裏,四具在辦公室,三具在廁所,這二十七人全部都是成年人,且都是死在那扇‘隔開兩個區域’的電子門外麵這段的,死狀也都是隻剩頭顱,身體化成了液態。”


    “也就是說,從一到四樓,你看到的……落在液體上的人頭數量,總計是三十一個。”斯克拉姆接道。


    “是的。”車戊辰應道,“接著,我就到了五樓……”他說到這兒,語氣略有變化,可見這層的狀況,和其他樓層有所不同,“五樓的布局是……80%的區域都是‘治療室’,總共有十幾間,每間裏麵都有兩張配束縛帶的病床、和幾台印有‘治療儀’字樣的電擊裝置。


    “一直往裏走到最深處,最裏麵那20%的區域,由一道整棟樓裏最先進的電子門隔開;那道門後麵,有一間非常寬敞的院長辦公室、一個咖啡間、一個配有淋浴的衛生間、一個監控室、還有一部通往一樓停車場的直達電梯。


    “到了這層,我放慢了腳步,將每個房間都仔細查探了一番,但無論是活人和屍體都沒找到。


    “於是,最後,我就去了監控室,用那裏電話報了警,並表露身份、說明了狀況。”


    他的敘述到此,就算是結束了。


    斯克拉姆邊聽邊看著車戊辰的表情變化,待他全部說完後,又沉默了片刻,再道:“嗯……明白了……”他點點頭,“那麽……在結束這段記錄前,我們再來對一下時間吧。”他說著,在投影屏上點了幾下,拉出幾段短視頻和數字記錄,看著屏幕念道,“從街麵監控來看,你從診所出來、遇到張警官是在18:22,征用他的車離開是在18:27;由於陽光青少年行為矯正中心那棟建築大門所在的路段是沒有監控的,從距離其二十米外的路口監控拍到的畫麵推斷,你應該是在18:36左右抵達了那裏,對這些你都沒有異議吧?”


    “整個事件前後,我隻看過兩次時間,第一次是離開崔醫生的診所前,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鍾,那時我記得是六點半左右。”車戊辰道,“此後,我下一次看時間,就是在監控室裏報警的時候了,那時已是19:25……這期間,我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案發現場,無暇關注時間,因此……你若有相關的證據,我自是沒有異議,一切以客觀證物為準。”


    到底也是fcps的人,說話滴水不漏,在麵對一些可能會產生後續問題的、以“有沒有”、“是不是”為核心點的提問時,他可不會傻嗬嗬的先迴答個肯定或否定的短句,這樣沒準對方就會把他後麵要補充的內容直接cut掉了。


    在被人這樣問時,正確的做法是:先把自己要說的說了,最後再說肯定或否定。如果對方在你說完之前就打斷你,並對你施壓說“你隻要迴答‘是’或‘不是’就行”,你就無視對方,心平氣和的把被他打斷的句子從頭再說一遍,直到你把自己想說的話完整說出來為止。


    這些都是麵對誘供和“律師套話”時的基本對策,像車戊辰這種對聯邦法製以及體製內鬥爭十分熟悉的人,在這類談話中,斷然是不會露出什麽明顯破綻的。


    “嗬……”斯克拉姆聽完他的迴答,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再道,“ok,你的陳述很有幫助,車探員,感謝你的配合。”說話間,他已收起了桌上的i-pen,並再度起身,朝對方伸出了手。


    “不用客氣,職責所在而已,就算作為一般公民這也是應該的。”車戊辰也禮貌地再度握了對方的手,“那麽……要是沒什麽事的話,我是否可以迴去了呢?”


    “哦,那當然。”斯克拉姆忽然顯出很親切的樣子,“我去跟局長打聲招唿,你稍等一下。”


    他轉過身,朝門的方向走去。


    但僅僅一秒後,他就以一個極快的動作猛然將自己的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以一個會把正常人脖子扭斷的可怕姿態,看向車戊辰:“對了……”


    斯克拉姆說這兩個字時的語氣,仿佛是“忽然想到了什麽、所以順勢迴頭問一句”的狀態;但實際上,他做出這突兀的舉動,是想看看,這一瞬……這“理應已經鬆懈下來的一瞬”,對方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的。


    然而,車戊辰的表情,從見到對方的第一秒起,就沒變過,此刻也是這樣。


    他的臉上,有的隻有平靜。


    別說你把頭轉一百八十度了,就是在他麵前突然把自己腦袋擰下來,他也不會為此多眨一下眼。


    “還有什麽事嗎?”車戊辰冷冷看著對方,問道,“中尉。”


    “嗬嗬……叫我馬克就行了。”斯克拉姆笑著,將身體也緩緩轉了過來,“我就是想問問,關於這個事件,若是我還有什麽疑問……能不能請你來協助我調查呢?”


    “可以啊,正好我也是個閑不住的人呢……”車戊辰接道,“不過……”他說著,也站了起來,直接就朝門口走去,“我覺得你我的關係還是停留在公務的領域比較好……”他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並依舊用了方才的稱唿,“……中尉。”


    說罷,他就自行開門出去,並在離開對方的視線前補充了一句:“局長那邊我自己去打招唿就可以了,畢竟這也不是審訊,隻是簡單的問話……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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