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芷站在高高的城牆下,仰頭看向城門上的“浩天”二字。

    她已經在這城外等候了三個多時辰。想要進城的流民太多,可入城的份額又太少,守城的士兵盤查之時,少不得要借機勒索刁難,速度自然被拖慢。

    不遠處的城牆角下,一個士兵壓著個女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幹那檔事。這是個有著幾分姿色的年輕女子,隻要她滿足了士兵,她的一家人便都能進關。女人的低泣聲斷續傳來,可隊伍中的人們隻是定定望著城門,麵上絲毫不見同情,隻餘羨慕,抑或木然。

    城門口卻一陣騷動,原來,一男子被攔在了城門之外。士兵的罵聲遙遙傳來:“我前天才見過你!說了你不能進城!竟然又來!還不滾迴你的中原國!”

    男子卻不肯走,伏地磕頭不止。士兵沒有留心,被他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立時大怒:“不聽話的中原狗!”竟是拔劍出鞘,揮手一劈!男人的腦袋便和身子分了家!

    自有人上前,熟練收拾男子的屍體。等候排查的隊伍一片靜默,卻沒有人選擇離開:他們的中原國已經亡了,就亡在這些宇元國士兵的手上。如果可以,他們也不願在仇人的地界生活,可宇元人統治下的中原國已成地獄,而繁榮安定的浩天城,是他們最後的幻想。

    蘭芷便在這靜默中,收迴了目光,不再聽,不再看。神思放空間,不知不覺,隊伍漸短。卻聽一個男聲哈哈笑道:“女人!你以為你戴著兜帽,我便不知道你是美人了嗎?”

    伴著這句話,一隻手朝蘭芷伸來。蘭芷本能身形一扭,錯身避過,抬頭便見到了一名宇元士兵。

    士兵皺起了兩道粗眉,似乎不敢相信蘭芷竟能避開他的手。卻見蘭芷自己將兜帽取了下來,然後她抬眼,同樣淺棕色的眸子對上了他的目光。

    士兵便是一愣。他上下打量蘭芷,見她約莫十八、九歲,個高膚白,姿容的確出眾。卻是眉目幽深,發色與眼眸也不似中原人那般漆黑,而是如他一般的淺淺棕色,便是一聲罵:“呸!怎麽是個宇元人!真晦氣!”

    蘭芷不語,從懷中摸出一兩銀子,交到了士兵手上。

    士兵礙於她同為宇元人,倒不敢太放肆,隻是一副嫌棄的表情收了銀子:“這才一兩,你得給我五兩!”

    蘭芷直直望他:“城門告示上寫得清清楚楚,中原人進城,收稅銀五兩,我是宇元人,隻需交銀一兩。”

    士兵見她不識趣,便有些惱了。又見她

    身後背著把劍,便是一聲冷哼:“進城不得攜帶兵器,你這劍得留下!”

    蘭芷繼續一板一眼反駁:“不得攜帶兵器的是中原人。宇元人尚武,隻要不是出入宮廷,到哪都能攜帶兵器。”

    士兵再次索要財物不成,索性斥罵道:“你這人好不懂規矩!我們兄弟這麽大冷天守城,你卻也不給些酒水錢!”他惱道:“既如此,那你便別進城了!”

    蘭芷看他片刻,忽而認真道:“我必須進城。”

    士兵一臉嘲諷:“憑什麽?!這可是皇都!你以為隨便什麽人都能進城嗎?!”

    這話剛剛說完,他便看見眼前寒光一閃!蘭芷的劍不知何時已經出鞘,劍鋒堪堪擦著他的臉頰而過,切斷了幾縷他的頭發!

    士兵的瞳孔猛然緊縮!這一瞬間,他毫不懷疑蘭芷是想殺了他。卻見那女子又撤劍退後幾步,竟是有模有樣耍起劍招來。

    城門口本就堵了好些人,加上個舞劍的蘭芷,便顯得有些逼仄了。許是意識到了這點,蘭芷很快收勢站定,轉頭看向士兵:“就憑……我是要進城參軍啊。”她迎向士兵呆滯的目光,態度有禮,仿佛之前那一劍隻是一場愚蠢的表演:“聖上有令,前來參軍的宇元人,任何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攔。”

    冰寒的劍意依舊殘留,士兵咽了口唾沫,心底的那個“不”字,卻是怎麽也不敢出口了。正在僵持之際,排在蘭芷身後的中年男人卻行上前來。他朝著士兵躬身施了一大禮,討好笑道:“大人,大人。這姑娘是我請的鏢師,一路隨我行到這的。她的錢,我給。”

    中年男人果然從懷中摸出銀錠,塞去士兵手中。士兵得了台階下,又掂了掂那銀子分量,再不管蘭芷,卻是朝著中年男人身後的馬車問道:“車子裏是什麽人?”

    中年男人連忙跑去馬車邊,掀起車簾讓士兵看:“是我的拙荊和小兒。”

    蘭芷朝車廂裏看去,便見到了一中年婦女和一十三四歲的男孩。那婦女斜躺在車廂裏,病怏怏的模樣。男孩則低頭朝著士兵躬身一禮,末了又朝蘭芷暼了一眼。蘭芷的目光無意落在那男孩臉上,心中便是一顫。

    可不待她細看,中年男人卻放下了車簾,躬身連連道:“大人,拙荊身體不好一直臥病,小兒在車內照顧,不能下車拜見大人,還請大人恕罪。”又指著馬車後的一眾人道:“這些人也是我請的鏢師。世道不好,多個人總是多分安全……”

    說著,又摸出了幾錠更大

    的銀子,塞去了士兵手上。

    士兵難得見到出手如此大方的人家,朝同伴使了個眼色,便放他們進了關。

    進關後並非就是浩天城,防關與浩天城間還隔著大片田地山脈,種滿了糧食。蘭芷有些心神不寧,竟是一直跟在那馬車邊,時不時朝車窗簾看。

    馬車沿著驛道行了一段路,在一家麵館落了腳。男孩下車,陽光照亮了那張臉,蘭芷定定看著,目光不能稍離。

    她知道自己不該如此。一個女人,這麽目不轉睛盯著一個男孩看,總是不甚禮貌,特別是在這男孩長得……甚是貌美的情況下。

    沒有緣由的,另一張相似的臉在蘭芷腦中閃過。十歲的弟弟朝她做了個鬼臉,眸色黑亮笑了開來:“姐姐,今日我去宮中陪太子殿下讀書,聽見侍衛們說,你是娘親買給我的童養媳!無怪姐姐一向能吃,想來是曾經太窮了吃不飽,所以才賣身來我家混飯吃吧?”

    蘭芷緩緩仰頭,在陽光下閉上了眼。當時她是如何迴答?似乎是狠敲了下弟弟的腦袋,惱怒斥道:“聽那些混賬東西胡說!你爹爹娘親都將我當親女兒看待,處處不曾虧待我,如何就變成童養媳了!”

    她的弟弟繼承了養母的美貌,也如那男孩一般,男生女相。隻是,都說男生女相主富貴,可在她弟弟那,似乎並不然……

    蘭芷正在迴憶之中,卻聽身旁一個男聲低低喚道:“姑娘?姑娘?”

    她睜眼,便見到了入城時幫她付銀子的中年男人。男人態度萬分恭敬,朝著她行了一禮:“姑娘,我看你似乎沒有去處,不如與我們一道同行?”他急急補充道:“你放心,錢糧方麵,我不會虧待你!”

    蘭芷知道男人為何會主動提出這個建議。宇元國等級製度森嚴,宇元人為上等,其餘人均下品。這男人縱然有家財有能力,卻到底是中原人。他若能拉上個宇元人同行,實在大有益利。

    蘭芷躬身迴了一禮:“今日,還要多謝你幫我解困。”她直起身,卻是拒絕道:“隻是我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與你同行。”

    中年男人聽言很是失落,卻也隻是禮貌與她告辭。蘭芷最後看了那男孩一眼,轉身離開麵館,可沒走幾步,卻聽見身後那中年男人喚道:“姑娘且留步!”

    蘭芷停步轉身,便見到那男孩站在中年男人身旁,手中捧著兩張大餅。他將大餅送到蘭芷麵前,也不說話。蘭芷一愣。中年男人在旁笑著解釋道:“他看你一直盯著他吃麵,想著

    你也該餓了,於是送這兩張餅給你。”

    蘭芷從心底,緩緩笑了出來。她自中原國一路行到這裏,見多了流民的憎惡排斥、刻意討好,已經很久不曾接收如此單純的善意。她接了那大餅,輕聲道:“謝謝你。”

    大餅就塞在她的胸口處,熱熱的溫度,行路之時,燙得她心中都暖洋洋。可便是她再不舍,東西終究會涼。蘭芷爬上一座小山坡時,終是停了步,將胸前的餅拿了出來。

    ——再不吃就真涼了。

    她盤腿抱著劍,靠著樹坐下,嗅了嗅那大餅,這才大口吃了起來。

    不遠處卻傳來了兵刃交接之聲。蘭芷吃完了最後一口大餅,抱著劍站起,縱身躍上了樹梢頂,朝著山下張望。

    樹林遮目,她看不清山下情況。蘭芷便也不再上心,又坐去了樹枝上,打算休息一會便上路。

    可有人朝著山上跑了過來。蘭芷本來斜斜倚靠著樹幹,見到那人,卻是坐直了身子。

    來者竟然是剛剛給她大餅的男孩。男孩一身是血,正在拚命奔跑,身後追著數名士兵。蘭芷一眼看去,便明白了所以:那中年男人因著家財雄厚,方能在流寇中討得活路,平安行到浩天城。可卻也因為他家財雄厚,激起了宇元士兵的貪欲,被暗中追殺。

    不過一會,男孩便跑到了蘭芷的近旁。可宇元的士兵也追了上來,個個手握寶劍,劍鋒寒光閃閃。

    幾個月的路途,蘭芷不知見了多少廝殺,但隻要事不關己,她向來不管。世道大亂,她沒有能力拯救這天下,便也不願輕易沾惹麻煩。

    可胸口依舊殘留著熱度,好似那大餅還在身上一般。蘭芷垂眸猶豫片刻,終是自樹上跳下。

    男孩咋見到天降一人,驚得臉色大變,可見到是蘭芷,那雙黑眸卻驟然一亮,仿佛看見了希望。他幾步跑到蘭芷身後,唿哧喘著氣,癱在了地上。

    蘭芷靜靜站立,就等著士兵追到近前。然後沒有預兆的,她突然抽劍出鞘!

    沒有人看清她的動作,可一旁的幾顆大樹……竟是被齊齊砍斷!

    高大樹木的轟然倒地聲中,蘭芷收劍迴鞘,一把拉了男孩的手,朝著士兵們道:“我喜歡這種小男孩。這筆買賣,你們要錢,我要人。”

    士兵們被她這一手功夫震懾,互相使著眼色,最後終是離去。蘭芷緊繃的身體放鬆下來。她看向那男孩,見他趴在地上,頭發已經散亂,身體微微顫抖,不知是在恐

    懼還是在悲傷。

    蘭芷歎口氣:“除了你,還有人活著嗎?”

    男孩仰頭看她,搖頭哽咽道:“都……都被他們殺了!”

    蘭芷微微蹙眉。男孩的聲音雖然哽咽,可聽著卻過分細膩了些。蘭芷在男孩身旁蹲下,忽然伸手,扯開了他的衣領!

    細長的脖頸平滑,不見喉結,蘭芷對上男孩驚慌的眼神,忽然抬手去按他的胸,竟是隱約摸到了柔軟。

    蘭芷站起,偏頭側身,對著被砍倒的樹木而立:她終於知道初時給她送大餅時,這孩子為何不說話了。“他”根本不是個男孩,而是個女扮男裝的姑娘。

    女孩初經喪親之痛,卻並不全心全意悲傷。她見蘭芷沉默,跪爬到她身前,連聲哀求道:“姐姐!姐姐!我雖然不是你喜歡的男孩,但是卻聽話懂事,願意為你做牛做馬!求求你,帶我進城吧!”

    蘭芷任她跪在那,隻是垂頭盯著地上。女孩順著她的眼光看去,便見那小路一旁,生出了一叢藍色小花。

    女孩看看那花,又看看蘭芷,跌跌撞撞跑到小花旁,擠出了一個笑容:“姐姐!這花開得真嬌豔!姐姐若喜歡,我幫你采了它!”

    她伸手想要去摘采花朵,麵前卻寒光一閃!女孩的手還停在空中,那花朵卻再不存在,隻餘細碎的花枝花瓣,在空中緩緩飄散。

    刀鋒的淩冽之意仿佛還殘留在空氣裏。女孩一點點扭頭,惶恐朝蘭芷看去。蘭芷劍已迴鞘,麵色柔和對她道:“不必了。你看它美好,它卻無力自保,不如我現下碎了它,還免得它待在這條路上,被人畜踐踏。”

    她躬身,指尖輕柔撫過女孩的發:“我會救你,是以為你是個男孩。可你看你一個女兒家,生得如此美貌,卻又孤身一人,手無縛雞之力。你可有想過,便是我帶你進了浩天城,等待你的,會是怎樣的境遇?”

    女孩呆呆看她,完全不能答話。蘭芷的眸中有種溫柔的悲憫,可開口卻是認真道:“好孩子,與其將來受人欺辱日子難過,還不如,我現下便殺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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