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公告,已經有不少販夫走卒開始罵娘。昨天說喝酒不要錢,今天卻要作詩詞才能喝酒,這不是玩人嗎?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讀書人卻反倒來了精神,他們非但不覺得上當受騙,反而有些蠢蠢欲動。也是賤性!詩詞酒會本就向來為讀書人熱衷,而今蕭遙不但出酒,還願意出錢出版詩集,這就是雅事!


    紛亂之中,一名俊朗的白衣書生越眾而出,瀟灑執筆落墨,唰唰唰寫下一首與酒有關的七絕詩:


    劉伶之酒味輕淺,淵明之酒醇又深。


    非深非淺雪花釀,不知傳言假或真。


    放下毛筆,那書生一扇紙扇,對眾人傲然道:“早聞蕭九郎詩才無雙,雪花釀更是酒中仙品,景某今日特來嚐一嚐這謠言的真假深淺。清溪景世恆以拙作一首,買雪花釀一壺!”


    他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一時間竟壓得周遭鴉雀無聲。


    壓人的不是嗓音,而是身份。


    這書生是威遠第一家族景家的嫡子,也是縣學中最具才學的學生,雖才十七歲,卻被教諭蘇老夫子讚為奇才。不論是景家的權勢,還是教諭的認可,都讓普通路人仰視,景世恆寫了詩就是認可了雪花釀酒鋪的規矩,旁人又哪裏敢再搗亂?


    景世恆看上去很儒雅,但心裏早已罵娘。


    他本不願意來湊這熱鬧的,但昨晚莫名其妙收到一疊詞稿,正是蕭遙寫的九首,後麵還附了一封蕭遙的親筆信。信的大意是說:聽說景世恆你寫詩詞很厲害,我也拜讀過你的大作,覺得你寫得稀爛,明天來雪花釀酒鋪,蕭遙我親自教你寫詩作詞。


    麵對挑釁,高傲的景世恆不會退縮,即便知道今天是被蕭遙激來鎮場子的,他也不在意。縣裏已經有傳言,說他景世恆還不如蕭遙一根腳趾頭,他要在文人雅士們麵前,戰勝蕭遙,捍衛自己的名聲。


    蕭遙把景世恆寫的詩拿起來看了看,然後收進書案下的抽屜裏。


    景世恆貌似客氣實則針對地問:“蕭九郎覺得在下的拙作還湊合嗎?景某可否入得你的酒鋪?”


    蕭遙笑得很燦爛:“湊合,湊合,相當湊合!請進!”


    景世恆一口老血差點噴出來,哼了一聲,道:“我這個客人作詩了,不知你這個主人是否也要作一首?還是說,我們用詩詞買酒,而你卻白喝?”


    “蕭九郎寫一首!”


    “自己的酒就能白喝了?人家景公子都獻醜了,你也獻一下寶!”


    “隨便寫一首嘛,打油詩也行啊!”


    景世恆臉龐有些輕微抽搐,這些都是什麽人啊?什麽叫老子獻醜了?他就是獻寶?我那首詩很不錯好嗎?什麽叫打油詩也行?跟我威遠第一才子比詩,打油詩就夠了?


    他當然不知道,人群中混雜著不少蕭昂花錢雇來起哄的人。


    “既然景公子都拋磚引玉了,我蕭遙也來湊熱鬧,就當是錦上添花吧。”


    蕭遙笑著拿起筆。


    景世恆唿吸急促起來,什麽叫老子拋磚引玉?合著我拋的是磚,引來你這塊玉?這家夥臉皮真厚!景世恆本來義憤填膺地盯著蕭遙下筆,結果,對方才寫了幾個字,他就冷汗連連了,下意識念了出來:“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隻見蕭遙筆走龍蛇,沒有一絲停頓地把幾十年後辛棄疾的名作《破陣子》默寫了出來。


    醉裏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確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蕭遙放下了筆,心裏暗爽,當眾抄襲,到底比之前間接抄襲要刺激的多啊!


    景世恆將這首詞念完,拿寬大衣袖擦了擦額頭冷汗,默然不語。在場的其餘讀書人也都沉默了,幾名富家千金帶著丫鬟大聲稱讚。


    蕭遙問景世恆:“小弟這首《破陣子》如何?”


    景世恆一愣,才道:“平心而論,你這首詞比我的那首詩,更湊合!”


    喲嗬!


    這家夥還會玩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蕭遙淡然一笑,領著景世恆這第一個顧客往裏走,低聲道:“景公子不要生氣,我昨天那封信其實並非惡意,隻是激將法而已。畢竟,發請帖可請不來懸梁苦讀的景大公子!”


    景世恆也不理會,仰著下巴道:“厚顏無恥!吾輩羞於與你為伍!”


    蕭遙又說:“有空請景公子逛翠微苑賠罪。”


    景世恆不說話,直到進入店鋪內坐下,才忽然問道:“何時?”


    蕭遙:“……”


    你他喵不是羞於與我為伍嗎?景大公子,你的節操呢?


    兩人對視,蕭遙一臉茫然,景世恆滿麵真誠。


    此時無聲勝有聲。


    “偶向威遠市裏過,眾儒尊酒共歡歌。十年別淚知多少,不道相逢淚更多。”


    就在蕭遙和景世恆互相質疑對方人品的時候,一個婉轉悅耳的女聲響起,店外,一個纖腰欲折的藕裙少女寫了一首詩,自己吟了出來。


    “是她!艾娘子……”景世恆嗖地一聲彈了起來,蕭遙才站起來,景世恆已經飄到了門口,跟鬼影一樣。


    蕭遙心下壞笑,傳言果然不虛,早聽說景世恆鍾情翠微苑頭牌艾娘子!如此看來,自己花二十兩銀子外加一首抄來的詩,請艾娘子來捧場不算虧,真能勾起這些眾讀書牲口的狼性。


    雪花釀成本高定價就不能低,隻有賣給文化階層才能賺錢。因為擔心自己的詞和酒吸引力不夠,所以蕭遙才斥巨資請來了當紅歌姬艾娘子。當然,這還是因為艾娘子喜歡蕭遙的詞的原因,否則,區區二十兩銀子根本請不動。


    店外又是一陣喧鬧。


    “是艾大家!”


    “翠微苑的頭牌艾小娘子?她怎麽來了?”


    “早聽說艾娘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這首詩太美了!”


    “十年別淚知多少,不道相逢淚更多……”


    “艾娘子跟蕭九郎什麽關係?為何雪花釀酒鋪開業,她都親自來捧場了?”


    景世恆在眾目睽睽之下,扶著艾娘子的皓腕就往裏拉,三分儒雅,七分奉承,不住地誇艾娘子的人妙衣妙詩更妙。


    有景世恆和艾娘子這兩個縣裏的名人打頭,能進入雪花釀酒鋪與他們喝酒,已經成了一件幸事。書生們也接二連三上來寫詩,凡是做出詩詞來的,都學了艾娘子的樣子,自己吟著進入酒鋪。


    即興作詩不是易事,半個時辰過去了,也才五個書牲過關,而且詩詞作得歪瓜裂棗,姑且算得上格律工整平仄有序。


    而蕭遙已經淪為店小二了,端茶送水上點心。人太少,酒還不能上,隻能先上茶點,讓他們打發時間。


    蕭遙直接燒了一壺開水用現代方法泡茶,也不是標新立異,實在是宋代流行的點茶法太複雜,他壓根不會。點出來的茶泛著白沫,有些像卡布奇諾,而泡的茶茶葉都不一樣,自然看起來黃憋憋的,泛著濃重的苦味。


    五個書生中有三個第一口喝茶就噴了出來,剩下兩個意誌力堅定,悄悄吐到了袖子裏。景世恆道貌岸然最是無恥,他抿了一口茶,臉色驟變,卻故作從容,又把茶水吐迴杯子裏去了,看上去最從容優雅。


    艾娘子第一口喝茶的時候,差點嘔出來,但好歹昨晚被蕭遙仔細叮囑過,所以,很快她就按下了不適,慢慢品茶。她畢竟出身勾欄,即便如今眾人爭相追捧,以後總會吞些稀奇古怪的惡心東西的,或許是受過某種專業訓練,忍耐力遠強於書生們。


    良久,或許是不覺得惡心反胃了,艾娘子才擠出笑容道:“九郎的茶也非是凡品呢!衝泡簡單卻飄逸,符合大道至簡的道理,味道苦澀卻餘味微甜,更貼合苦盡甘來的哲理。”


    五個書生卻對艾娘子的話篤信不疑,渾然忘了剛才噴吐的醜態,紛紛拿起茶杯又喝起來。然後,這群王八蛋果然喝出了諸多哲理禪意,一個個爭先恐後抒發自己的感悟。


    景世恆猶豫再三,也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還是耐不住苦,悄悄吐了迴去。然後,他居然敢一臉陶醉地道:“這茶果然妙不可言!頗有古意,真如魏晉逸士之狂放不羈……”


    蕭遙在一旁瞠目結舌,看群魔亂舞鬼魅魍魎,卻絕不喝自己麵前的茶。


    尼瑪,這是搬家前林宛雪從山上摘來的老茶尖,生的,前兩天蕭遙拿鐵鍋炒了兩下,糊了一半,不苦才怪呢!他心道,書牲們果然虛偽到爆、陰險到炸,老子不跟他們一起學儒學考科舉,實在是明智之舉!


    話說迴來,這群家夥這麽虛偽,這麽不願違逆艾娘子,對蕭遙來說也是大好事。苦茶能接受,烈酒你們還好意思貶低?


    日頭漸漸高了,酒鋪又進來了十多人,嘉賓們的成分也就越發複雜起來。


    有一人湊一句互相支援進來的縣學學子,有抓破頭皮拿學生作品充數才進來的教書先生,有偷偷花重金買詩混進來的商人,有悍然改詩溜進來的衙門書吏,甚至還有一個拿抽簽的句對拚湊進來算命先生。


    真可謂五毒俱全,哦不,是群英薈萃。


    這時,大家在探討著酒鋪的裝修風格,有人說空空如也醜陋不堪,有人說沒有凳子有辱斯文。艾娘子卻說這風格頗具秦漢古風,大家席地而坐,喝酒聊騷,哦是聊詩,非常有韻味。於是乎,話鋒一轉,眾人有開始吹捧起這酒鋪的古典雅致來。


    怕大家等得不耐煩,蕭遙提議讓艾娘子唱支歌活躍一下氣氛,又被一群書牲噴了個狗血淋頭,大意是艾娘子作詩死了好多腦細胞你這畜生還忍心讓她唱歌?艾娘子來這裏就是天大的麵子了,你算老幾,還敢讓她唱歌?


    然後,艾娘子表示她喜歡蕭遙的新詞,要唱一唱,眾人立馬喝彩表示很期待,並勉為其難地附帶著稱讚了一下蕭遙的詞。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艾娘子清唱蕭遙寫的《臨江仙》,聲音不夠婉轉,韻味不夠濃厚,但眾人卻色眯眯鼓掌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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