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遙幫妹妹冷敷了紅腫的傷口,又從抽屜裏翻出藥膏,拿手指尖蘸了一點兒,輕輕給她抹上。孟瑜皺眉,“味兒衝。”

    “忍著。”孟遙按著她的腦袋。

    吃過中飯,孟遙收拾完廚房,等外婆去睡午覺了,到房裏去看了一眼,孟瑜正坐在窗前發呆。孟遙無聲歎氣。

    以往,有一個記者的頭銜,她還敢去撼動權貴以卵擊石,而即便是以往,有些事,也是她的筆鋒和話語觸及不到的地方,比如人心,比如輿論。

    她到床沿上坐下,孟瑜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沒吭聲,姐妹兩人相顧無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見外麵響起敲門的聲音。

    孟瑜一怔。

    孟遙站起身,“沒事,我去開門,你就在房裏待著。”

    孟遙定了定心神,將門打開,愣了一下。

    門外不是一中的校長,是蘇欽德。

    孟遙忙將他請進屋,“蘇叔叔,您怎麽過來了?”

    蘇欽德笑說:“報紙我都看了,剛從醫院迴來,經過你們這兒,我就想過來看看。”

    蘇欽德在沙發上落座之後,孟遙端來一杯泡好的熱茶,把事情簡要跟他說了一下。

    蘇欽德也頗覺氣憤,“正好,我就先在這兒等著,看看這個校長有什麽說頭。”

    “蘇叔叔,這件事就是一攤渾水,不好讓您牽涉進來……”

    蘇欽德擺手,“小孟我看著長大的,她受人欺負了,我還能袖手旁觀不成?”

    臥室門“吱呀”一聲。

    蘇欽德抬頭一看,見孟瑜正站在那兒,向她招了招手。

    孟瑜走過來,委委屈屈地喊了一聲“蘇叔叔”。

    蘇欽德看見她臉上的紅印,頓時怒火中燒,“還有沒有王法了,甭說別的了,這事我管定了。”

    孟瑜垂著頭,眼眶又紅了。

    過了半小時,又響起敲門聲。

    孟遙看了看孟瑜,“你要不迴房裏……”

    孟瑜擺頭,“不,我就要在這兒待著。”

    孟遙沒說什麽,上前去把門打開。

    外麵立著三個人,除了一中校長鍾德明之外,還有一男一女,看穿著氣質,估計也是學校老師。

    鍾德明一進門,看見蘇欽德坐在那兒,愣了一愣,笑道:“這不是蘇院長嗎?”

    蘇欽德也笑道:“鍾校長。”

    孟遙去給幾人泡茶,便聽蘇欽德說道:“我侄女說今兒校長過來家訪,我想,既然要勞駕鍾校長您親自出麵,家裏恐怕還是得有個說得上話的家長才行。”

    鍾德明訕訕一笑,“是,是。”

    蘇欽德:“不知道我侄女兒孟瑜,在學校犯了什麽錯?”

    鍾德明瞧了孟瑜一眼:“實不相瞞,最近報紙上登的那些事,純屬子虛烏有。我不清楚孟瑜同學是從哪兒捕風捉影,聽到這些消息,蓄意對母校造謠抹黑……”

    “我沒有造謠!我也差點被……”

    孟遙拉了拉孟瑜手臂,輕輕擺了擺頭。

    孟瑜緊咬著唇。

    蘇欽德沒做聲。

    鍾德明繼續說道:“我認為孟瑜同學這種行為非常惡劣,尤其現在正處於備考的敏感時期,她這麽一鬧,搞得大半個年級人心惶惶,還怎麽能沉下心備戰高考?”

    蘇欽德:“您說得有道理。那既然我侄女成了‘害群之馬’,那隻能讓她轉學,免得影響了貴校的聲譽。”

    鍾德明笑道:“轉學不至於,孟瑜同學也要備考,這要是影響了她高考,我們校方也過意不去。”

    “鍾校長太客氣了,一看就是熱誠關懷每一個學生。我領會鍾校長的良苦用心,就不讓學校為難了。也請校長您行個方便,早點兒幫忙把轉學手續辦出來。”

    鍾德明:“孟同學打算轉去哪個學校?”

    蘇欽德:“我看鄰縣的第一實驗中學就不錯,那兒一本率高,老師也負責。前幾年也出了個教師失格的事,他們處理得就很迅速,該開除開除,該報警報警——哦,看我這記性,貴校不一樣,貴校這事兒是‘子虛烏有’、‘蓄意造謠’。”

    鍾德明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蘇欽德站起身,“那這事兒就這麽定了,鍾校長貴為一校之長,日理萬機,現在還得迴去消除這‘惡意造謠’的影響,就不耽誤您的時間了。”

    鍾德明也不得不站起身,本是有備而來,這下炮彈全成了啞炮,一個也沒響。

    蘇欽德忽又說道:“哦,還有一事兒。我侄女兒一直抱怨,學校沒空調,冬冷夏熱,同學都不能好好學習。我原本想著等她高考結束了,自費給貴校每間教室捐贈一台空調,既然她馬上轉學了,那我也就不費這個事兒了。”

    一番連消帶打,

    明嘲暗諷,把鍾德明堵得啞口無言。

    最後看了孟瑜一眼,拂袖憤然離開。

    孟遙訥訥地說了聲“謝謝”。

    蘇欽德歎一口氣。

    孟瑜問:“真的要轉學嗎?”

    蘇欽德答:“轉吧,待在現在這個環境,也影響你備考。你們現在是複習階段吧?到這時候,老師該教的都教了,多半還得靠自己。這事兒我幫你辦,你不用操心,現在當務之急,好好複習,別被影響了心情。”

    孟瑜點了點頭。

    孟遙又再次道謝,跟蘇欽德又聊了幾句,將他送出家門。

    迴來,孟瑜耷拉著肩膀坐在沙發上。

    孟遙看著她,“怎麽了?”

    孟瑜抬眼,“姐……這不就成了逃兵嗎?”

    孟遙沉默。

    孟瑜深深低著頭,也不再說話。

    在她十八年的成長過程中,一貫以為黑白涇渭分明,而白終將能戰勝黑。

    但原來其實並非如此,很多時候,很多人安居於灰色的地帶,不論黑白,甚而顛倒黑白。

    孟遙感激蘇欽德施以援手,卻又覺出一種更深重的無力。

    在權勢地位麵前,個人的努力何其渺小

    孟遙看著孟瑜,“別想那麽多了……既然討厭這兒,那就好好學習,離開這兒,到更包容的地方去。”

    孟瑜悶悶地“嗯”了一聲。

    晚上王麗梅迴來,孟遙把這事跟她說了。

    王麗梅歎氣,“……這一下,又欠了蘇家的人情。”

    十幾年下來,她受了什麽幫助,會拿一個本子記下來,期望著哪一天能還。但日積月累,本子越來越厚,徹底還清那一日,眼看著越發遙遙無期。

    孟瑜暫時不去學校,等蘇欽德幫忙把轉校手續辦好了,直接去鄰縣第一實驗中學報到。

    孟遙隻請了兩天假,不能再多耽擱,第二天中午吃過中飯,就出發迴旦城。

    候車大廳裏熙熙攘攘,孟遙找了個空位坐下等待檢票。

    她掏出手機給丁卓發信息,忽覺跟前一暗,抬頭一看,管文柏手裏提著一個行李箱,站在她跟前。

    孟遙將手機往包裏一塞,拎上行李袋就往前走。

    管文柏抓住她手臂,“遙遙。”

    “你撒開!”

    管文柏沒鬆手,旁邊人都紛紛轉過了頭來,孟遙不想在公眾場合鬧得太難看,隻得暫時隱而不發。

    管文柏鬆開她手臂,從包裏掏出一樣東西,舉在手裏,“看清楚了,遙遙,這迴真沒騙你。”

    一本證件,明晃晃的“離婚證”三個字。

    孟遙冷著眼,“您是結是離,是生是死,關我什麽事。”

    管文柏摸了摸煙盒,又停了動作,一手插在褲袋裏,俯視孟遙,“前四十年日子過得混混沌沌,什麽也沒想清楚。現在總算明白過來,我不求別的,就希望每天迴到家裏,能有碗熱湯,有個人在等著我……我倆一起聊聊足球,聊聊文學……”

    從前的時候,管文柏掌控、操縱、主導,什麽時候跟現在一樣低三下四?然而孟遙一字一句也不想再聽,打斷他:“我趕時間,沒空聽您抒發感情,您就直說吧,這迴來找我,到底為了什麽事?”

    管文柏頓了一下,深深看著孟遙:“……遙遙,咱們重新開始吧。”

    孟遙一時沉默。

    她以為自己聽見這話,多少會有點兒觸動,然而並沒有。

    最初離開帝都的時候,還會憤懣懊惱,可現在連這種情緒也都沒有了,心裏隻有一片漠然的平靜,仿佛這事兒跟自己無關。

    管文柏把她的沉默當做了正在考慮,忙向前一步,“遙遙……隻要你願意,咱們現在就去領證,我所有的財產全都給你……”

    孟遙頓覺心裏像是拂上蜘蛛網一樣的惡心,“您在外麵拈三搭四,您妻子沒讓你淨身出戶?”

    “遙遙,牙尖嘴利不是你的作風。你要有什麽不滿,咱們好好交流。”

    “您是不是覺得普天之下就您一個男人呢?”

    管文柏頓了一下,“你談戀愛了?”

    廣播裏響起提醒開始檢票的聲音,孟遙不想再多說什麽,轉身向檢票口走去。

    “遙遙!你告訴我,你跟別人了?”

    孟遙腳步一頓,“是。所以請您以後別來打擾我了。孟瑜被您害得要轉學,孟家因為我而蒙羞……就當我是上輩子欠您,可三年時間搭進去,也應該還完了。林黛玉都能有淚斷恩盡的時候,您還想讓我一輩子得不到幸福嗎?”

    管文柏沉默著。

    孟遙再不看他一眼,隨著隊伍,走向檢票口。

    她現在什麽也不想,隻想趕緊迴到丁卓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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