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認得,這是風四季的聲音。也就是給鄭客指路的那個。風四季原是個凡人,數萬年前以肉身入聖。但是,他逍遙自在慣了,不願意受三十三天上的各種規矩約束,一直不曾飛升。


    子虛常飲寂滅之水,如果不是鄭客提起,早把他忘到九霄雲外了。如今也隻知道他是眾生界的地仙之首罷了。


    “你這裏的茶還是那麽對我口味。”風四季捏著茶杯,垂著眼睫,微嘟起粉潤的薄唇,輕吹著茶水上漂浮的茶末。這人就是這樣。大約是活得太久,實在無趣,專一喜歡做些無聊的事。比如吹茶沫子。別人吹是為了更好的喝茶,他吹完全是為了打發時間。


    子虛環視一顧,就看見狐三娘抱著小和尚,和那魂魄不全的女孩排排站在牆根。一副驚恐莫名的忐忑樣子。玄荊陰沉著臉瞪著大刺刺坐在廳中的風四季。反而是玄清老道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站在風四季的身邊殷勤伺候。


    子虛衝狐三娘她們擺擺手。狐三娘這才跟落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頭般,長長舒了一口氣,拉了那女孩兒往後院兒去了。


    玄荊見狀,大袖一擺,出了客棧,徑直往芥山方向而去。


    風四季低垂的眼皮抬了抬:“好囂張的小子。”張口吐出一道金光,箭一般射向玄荊的後心。子虛手掌一翻,纖細的手指間倏然出現了一把紙扇,‘嘩啦’一聲展開,將那道金光擋住。


    那道金光碰到紙扇,頓時四散迸濺開來,原來是一口茶水。


    玄荊對於身後發生的事絲毫未覺,幾步間身形就隱入芥山之中。


    風四季也不追究,望著子虛搖頭:“唉……兩萬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護短。”


    子虛道:“他是幫我看守門戶的守山大神。如果被你傷了,誰來給我守門?”


    風四季也斜著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你要是開口,莫說是看守門戶,就算是牽馬墜鐙,鋪床疊被暖被窩都不缺人,何必拿個落魄的妖王來頂缸?”


    “慎言。”子虛並沒有因為他話裏的輕薄而惱怒,望了望玄清道:“多少在你後世子孫麵前留些尊長的體麵。”


    風四季這才略略端正了神色,一雙纖長的玉色手掌捧著茶杯,把那上好雪瓷的顏色都比下去了。他垂了長長的睫毛,百無聊賴的吹著茶沫子:“說起來,我還要給我這徒孫報些不平。憑什麽那落魄的妖王可以做掌櫃,一個狐狸精可以在這內外肆無忌憚的穿梭;就連那失魂落魄的野鬼都可以做座上賓,我這徒孫卻隻能做個劈柴燒火的雜工?”


    玄清老道聞言,在一旁急忙道:“不妨的……”卻被風四季一個眼風,將說了半截的話瞪了迴去。


    子虛道:“眾生平等。”


    風四季冷哼一聲:“屁話。”


    玄清老道在一旁直接石化。風四季可是地仙之首,又是眾生界的玄門之祖。不說德高望重,可也不能這樣動輒口吐穢言吧?


    子虛也不惱,微笑著說道:“你若覺得不公,我送他走便是。”


    風四季道:“這才像話。我玄門一夜間凋零殆盡,難道要我一個老人家去重振山門?”他這化身,萬年不變。總是二十來歲,風華正茂的樣子。和玄清在一起,不像前輩,倒像子孫。虧他臉厚,大刺刺稱自己為‘老人家’。


    子虛正色道:“你不要誤會。我說送他走,是送他重入輪迴。要不是他誤打誤撞入我須彌之虛,早就殞命。如今想要迴頭,萬萬不能。”


    風四季豁然變色,但是,須臾就將臉上的怒意隱去,笑道:“剛剛你不還送了一個凡人轉還?怎麽到了我這裏就鐵麵無私起來?”


    子虛道:“你也知道,那是凡人。”


    風四季笑得越發燦爛:“怎麽我等修真悟道之人,反倒不如一個凡人?”


    子虛道:“大道無情,止於你我。”


    “好,好,好!”風四季一連說了三個好字,怒氣衝衝站起來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子虛,把我的還魂扇還我,我們從此一刀兩斷,各不相幹。”


    子虛看了看手中的折扇,毫不猶豫的拋了過去。風四季伸手接過,納入廣袖之中,頭也不迴的出門而去。


    玄清老道追到門口,卻見他直往六道輪迴方向而去。正在思量自家老祖是不是走錯方向了?就見風四季忽然停住腳步,轉身氣急敗壞的衝著客棧這邊大喊:“子虛,你給我出來。”


    子虛不緊不慢的走到門口,笑眯眯的望著他。


    風四季咆哮:“你什麽意思?”


    子虛笑道:“上了不歸路,神仙難迴頭。”


    風四季氣得‘哇哇’大叫,可也無可奈何。沒人引路,他根本走不迴去。


    子虛笑道:“你不是說門庭凋落嗎?正該去重振山門。如果你願意,看在你徒孫給我做雜工的份上,我可以送你一杯寂滅之水,免你輪迴時受業火焚燒之苦。”


    風四季跳腳,指著子虛大罵:“真是最毒婦人心。你我數萬年的交情啊,竟然這樣對我?留著你寂滅之水自己喝吧,我才不稀罕。”說完廣袖一甩,一頭紮進輪迴道。那六道之中霎時間衝起猛烈的火焰。


    風四季的身影一下子就被火焰吞沒。他本來賭氣忍著業火焚燒之苦,終是忍受不住,輾轉唿號,直到化身被燒成灰燼,混入路麵上金黃色的沙粒中不見了蹤影。


    玄清看得膽戰心驚,冷汗淋漓。


    風四季是玄門之祖,地仙之首,竟然熬不過業火焚燒。可見那業火之炙烈。再看子虛時,直覺的她溫潤的表情下,隱藏著一顆冷酷的心。


    子虛看了玄清一眼,輕歎一聲:“你道我無情,豈知多情才是最無情。”像是和玄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女孩從後麵探出頭來:“那人走了?”


    玄清點了點頭,迴後院兒去了。


    女孩兒長舒一口氣,拍了拍胸口:“可算走了。”飄到桌前,拿起一個杯子要倒茶,發現杯中滿滿。這才想起自己拿的是剛剛那人拿過的茶杯。正要把杯中茶水倒掉。小和尚跟個球似得滾了過來。拉著她的裙擺,仰著頭用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望著她手中的茶杯。


    女孩兒問道:“你要喝?”


    小和尚點點頭。


    女孩兒道:“這是那壞人剩下的,我倒新的給你。”


    小和尚急忙搖頭:“我就要這杯。”


    “不行。”女孩兒十分堅決:“壞人碰過的東西,誰知道有沒有毒。”說著就要把那杯茶倒掉。子虛伸手從她手中拿過茶杯,俯身遞給了小和尚。


    小和尚抱住比自己腰身還粗的茶杯,把頭伸進去,一口氣就把風四季剩下的茶水喝個幹淨。喝完了,半歪著頭,楞楞的發呆。


    子虛伸出手。他想也沒想就爬了上去。


    女孩兒是知道客棧裏有一個自己看不見的,叫子虛的姑娘。因為看不見,她平時並不會想起主動和子虛說話。現在看見小和尚喝了風四季剩的茶水而發呆。不免有些擔憂。說起來,這姑娘雖然心直口快,但還真古道熱腸。


    向著自己猜測的子虛的大概位置問道:“小和尚不會有事吧?”


    子虛看了看她,沒說話。因為說了她也聽不到。


    女孩兒也知道,和子虛說什麽也是白搭。轉而向小和尚道:“看吧,看吧,不讓你喝,你偏不聽?現在不舒服了吧?”


    小和尚看了她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好吧,好吧,算我多管閑事。”女孩兒大約覺得自己想錯了,有些沒麵子。轉身飄走了。


    子虛一隻手托著小和尚,望著外麵流火似得晚霞:“你剛剛嚐到了什麽味道?”


    小和尚兩道淺淡的短眉微微促其:“說不清。有些酸,有些苦,有些辣,還有些甜……”


    子虛輕歎:“這個風四季,道心不淨啊!”


    小和尚背對著她,同樣望著門外天空中的晚霞:“子虛,你說是淨好呢,還是不淨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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