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虛眸色沉了沉,沒有說話。


    杜若是不相信玄荊會傷害自己的。畢竟他從開靈智就認識玄荊,兩人做了三千年的伴兒。他想要勸玄荊不要和子虛動手,可是身形微微一動,玄荊掐在他脖子上的手猛然加大了力氣,似乎要把他的脖子掐斷一般。把他想要說的話生生掐了迴去。喉嚨裏很痛,喘不上氣來。胸中似乎要憋炸了。


    他越喘不上氣就越掙紮。越掙紮玄荊手上的力氣越大。杜若被掐的直翻白眼。幸虧他是幾萬年的老樹成精,要是個凡人,這會兒脖子早被掐斷了。


    子虛的目光越發深沉,卻仍然沒開口。


    玄荊最後一絲理智,在子虛深沉的目光中消磨殆盡。他不想殺杜若的,可現在……


    忽然,杜若身上冒出一片玄光。玄荊隻覺得胸腹間挨了一擊碩大的重錘一般,身體倒飛出去。哇的吐出一口鮮血。再看杜若,正蒼白著臉,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著氣。


    玄荊心裏忽然鬆了一口氣:“杜若沒死……真好……”


    不等他心念轉過。子虛左手一招,一道幽光向他衝去,瞬間化成一團藍色的火焰將他包裹。


    “啊……”玄荊慘叫一聲,撲倒在地,翻滾著想要把身上的火焰壓滅。但是徒勞無功。那團火焰接觸到他的皮膚後迅速鑽了進去,火苗從他的每一個毛孔中噴出,若隱若現。竟是從內裏往外燒。


    玄荊原來的本體是黃荊樹。但凡草木最怕的就烈火。兩萬多年前,他就嚐過這種被焚燒的滋味。他的本體也是在那場天火中灰飛煙滅的。隻是時間太過久遠了。遠到他忘記了那本該刻到骨子裏的苦楚。


    玄荊在地上翻滾著,慘叫著。喘息過來的杜若遠遠看著他。這小妖不明白,為什麽玄荊要殺自己?有陌生的情緒從心頭升起。他不知道那叫恨。


    “子虛,饒命……”玄荊知道,在這裏,子虛就是一切。她不讓自己死,自己就永遠死不了。五內俱焚之苦能熬過一時,熬不過長久。所以他認慫了。可是,話一出口,他就愣住了。


    這話是那麽的熟悉的。以至於他的腦海中塵封已久的記憶再次浮現。


    烈火中,一個人影在翻滾煎熬。那是兩萬多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還是紫眉紫發,是被天火焚燒的妖王。單薄的女子站在火場外,冷眼看著他燃燒。


    “是了,是我求她救自己的。”


    玄荊想起來了。


    他一直追問子虛為什麽把自己帶到這裏?為什麽不肯放自己走。卻忘了,原本是他自己求她把自己帶來的。


    那時的他扛不住天火焚燒,眼看就要灰飛煙滅。是他向站在火場外的子虛苦苦哀求。求她救救自己。子虛曾問他:“你為什麽想活?”


    他說:“誰不想壽與天齊,永享長生?”


    子虛說:“你會後悔。”


    但他那時,哪裏能想到如今的結果……


    “你可知錯?”子虛俯視著玄荊。


    “知錯了。”


    子虛抬手,召迴那道幽藍的火焰。望著玄荊道:“其實你並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玄荊跪在她的腳下,垂首道:“玄荊願意受教。”


    “你不該妄想殺我。”子虛靜靜望著他:“你應該知道,我是這須彌之主,就是這裏的秩序法則。你不該試圖打破法則。”


    玄荊的頭垂得越發底:“玄荊謹記。”


    子虛淡淡道:“起來吧。你不用跪我。”


    玄荊站起身,欲言又止。


    子虛看了他一眼:“你想問的那個人,已經不存在了。”


    “不——存在了——”


    子虛點頭。


    “怎麽會呢?”玄荊失聲道:“你不是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輪迴往複,無止無歇,什麽叫不存在了?”


    子虛反問:“那你的前一刻去哪裏了?”


    玄荊語塞。縱然有因果,有輪迴,可逝去的終究是逝去的。就像時光。縱然不老不死,也無法捉摸住指尖流逝的過往。


    “櫻娘……”玄荊目中的淚水又流了出來。有什麽比失去了,再無從追尋痛苦。玄不邪還有仇恨,而他連後悔、慚愧的資格都沒有。


    子虛轉身而去,帶走了麵色仍舊不太好的杜若,留他一人站在不歸路上無聲淚流。


    子虛把杜若按坐在自己慣常坐的桌子旁邊:“陪我喝一杯。”聲音裏透著不易察覺的疲憊。她前情盡忘,可是,剛剛在說玄荊的時候,不知為何心裏十分的難受。以至於分外耐不得寂寞。


    杜若點點頭:“好。”玉色的手掌一翻,一個酒壇赫然出現在手裏。他把酒壇上的泥封拍開,給子虛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子虛看著杯中金黃的酒漿:“你到底釀了多少酒?”


    杜若想了想,搖頭:“不知道。我從懵懂中醒來,心裏就有個念頭要釀酒。等我釀出第一壇酒,想要埋藏起來的時候,才發現在我腳下到處都是埋藏的酒壇。”杜若因為飲了寂滅之水,同樣不記得以前的事。


    子虛的目光穿過客棧的門口,望向不知名的天際:“杜若,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想要什麽?”


    杜若搖頭:“沒有。我以前最大的心願就是看看你的樣子。後來你來了,留了下來。這樣就很好了。”


    子虛道:“那是你沒有見過外麵的世界。”


    杜若垂了眼瞼,濃密的長睫在眼底映出一小片陰影。


    “生氣了?”子虛笑了笑,給他斟滿酒。


    杜若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目中有些迷茫:“不知道,反正你那樣說我心裏就不舒服。”


    子虛道:“你不用難過。玄荊當初也是棵樹,不照樣做妖王。天上地下,想去哪裏去哪裏。你要是願意,我可以送你出去。”


    杜若眸子裏亮晶晶的:“你說的是真的?”他就像個從沒出過遠門的孩子,對外麵的世界充滿好奇。


    子虛道:“自然。”


    杜若高興道:“那咱們去看小山上掛著的圓圓的,紅彤彤的東西吧。”可憐的孩子,連太陽都不認識。


    子虛嘴角掛著慣常的微笑:“不是咱們,是你自己。”


    杜若道:“為什麽?”


    子虛低頭喝酒,沒有說話。


    為什麽?


    她也不知道,大概是累了吧。不過那並不重要。不管是以往的行走還是現在的停歇,都不重要。


    杜若道:“那我得想想。”許是這壇酒年份太久,後勁十足。他白淨的麵龐上籠罩著兩抹霞色,清亮的黑眸湧起一層霧氣。


    子虛望著他,一霎那竟有種要迷失在那霧氣中的感覺。


    杜若並沒有留意子虛的神情,他皺著清峻的眉峰很艱難的做出了一個決定:“那還是不去看了吧。嗯,就這樣吧。”像是和子虛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子虛一笑:“隨你。”也許是這酒的後勁真的很大。她覺得自己有些醉了。趴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然後陷入了黑甜夢鄉。


    “啊……天呐……”


    她是被杜若的大唿小叫驚醒的。睜開眼還有些迷蒙。她已經記不清多少年不曾熟睡了。


    眼前一片漆黑,杜若仍舊在耳邊大唿小叫。他在這裏生長了幾萬年,看見的無非是昏黃的天,蒼白的地。從來沒見過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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