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玄荊看了他一眼,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身迴櫃台後麵了。他剛剛雖然吃了口極苦之味,但反而有種通體舒暢之感。


    狐三娘撿個座兒坐下,一副八卦的樣子。也難怪,這裏雖然安全,可到底寂寞。飯可以少吃,新鮮事絕不能錯過。


    而杜若就傍著子虛的肩膀站著,側耳恭聽。也隻有他和明覺小和尚敢在子虛麵前這麽隨意。玄荊都不敢。


    子虛笑道:“我不但知道你要等人,還知道你所有的往事。你其實也清楚,自己早已不在人間。”


    男子垂了頭,似乎十分難受的樣子,卻一滴眼淚也流不出:“我該怎麽辦?”


    子虛搖頭:“我不知道。”


    男子道:“我等了她一輩子。”聲音苦澀:“如今踏上這黃泉路,竟然還是身單影隻一個人。我不甘心呐。”


    玄荊插言:“這裏不是黃泉路,是不歸路。有大機緣才能走到這裏,這是你的福氣。”


    “有什麽區別嗎?”男子頹然道:“反正都是一去不迴頭。連見她最後一麵都不能夠。”


    “見了怎樣?不見又怎樣?”這次開口的是明覺小和尚。


    男子臉色很苦,如果魂魄可以流淚,相信他此刻已經淚流滿麵:“隻要能見她最後一麵,此生再無憾事。”


    狐三娘見了,不由輕歎了一聲:“這樣鍾情的男子,也算世間少有。”


    子虛道:“那我就替你了結心願。”說著伸出纖細食指,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隻見那圈中好像水波,忽然漾起漣漪。待漣漪褪去,顯出一方天地來。


    高門軒戶,畫柱雕梁,屋宇櫛比,不難看出是一座氣勢恢宏的莊園。隻是此刻那莊園四處滿披縞素,顯然是在辦喪事。


    靈堂左右孝子、女娘們哭成一團。


    男子的目光在進進出出的忙碌的人們中睃尋,最後落在一個年過半百的婦人身上。歲月在那婦人臉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仍然不難看出她年輕時的容顏不俗。比她容貌更吸引人注目的,是那婦人的氣質。


    她不像尋常女子那樣嬌柔,身上似乎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威風。更難得的是,這股威風之氣和她眉眼間的恬淡相得益彰。化成一股讓人見了忍不住尊敬,又想要親近的感覺。


    狐三娘低歎:“乖乖,世上還有這樣的女子。”


    子虛道:“鏡花水月罷了。”抬袖一抹,桌子上的畫麵立刻消失了。抬頭看時,那男子兀自呆呆迴不過神來。許久忽然掩麵哭泣,可惜他流不出眼淚。


    狐三娘倒落下幾滴眼淚來:“東家,不如就讓他在這裏等等吧。許是能等到那個人呢?”


    子虛搖頭:“等不來的。”向那男子道:“你要是願意等,後麵有的是客房,隻管住著等便是。”


    男子許久才平複下情緒,搖頭道:“不等了,其實我心裏也明白,等不來的。我和她就是一場錯誤。算了,不等了。”


    男子緩緩說起了自己的往事。


    幾人這才知道,這男子來自陰陽顛倒的世界,男嫁女娶。他姓花,名千鱘。出身名門,是藥王穀穀主最小的兒子。他也曾天真爛漫過,也曾幻想過能和心愛的女子比翼雙飛,共皆白頭。但是,造化弄人。他被母親當成報恩的籌碼,嫁給了她——歐陽歌。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病入膏肓。坐在被大紅色包圍的新房裏,他感覺到的隻有滿滿的絕望。


    他有過那麽一瞬的不甘心。但還是認命了。就在以為自己一輩子注定孤獨終老的時候,她醒來了。一雙星眸,灼灼的望著他。他長到十七歲,從來沒遇見過那樣一雙能望進人心裏的眼睛。


    就是那一眼,他那顆青蔥年少的心就再也不屬於自己。他的生命裏,除了她再沒有別的顏色。


    他細心的照料著她,盼望著她能好起來。和自己比翼雙飛,雙宿雙棲。他也想過最壞的打算,就算她不能陪他到老,他也心甘情願一個人守著他們的家直到百年。


    那一年,五月初八。三年一度的武林大會。


    天下英雄雲集青峰山莊。


    她身為青峰山莊的少莊主,不能出席如此武林盛會確實有些遺憾。但最令花千鱘後悔的是,他當時不該離開孤獨的她,去陪跟著妻子同來的大哥。


    那時候,歐陽歌的身體雖然還是不好,可已經比先前強多了。清醒時可以走動走動。花千鱘不在,她就隨意的在院子裏散步。然後就遇見了那個不要臉的妖精——薛雨心。


    雖然歐陽歌裝在心裏一輩子的人是花千鱘的二哥——花無憂,但花千鱘恨了一輩子的卻是那個不能殺的薛雨心。


    薛雨心那時還是綠蘿山莊的莊主,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冷霜劍’。沒人知道他其實是個男扮女裝的冒牌貨。


    花千鱘不知道妻子是怎樣遇上薛雨心,他那時甚至根本不知道兩人遇見過。


    武林大會過後,歐陽歌還是那種時時昏昏沉睡的樣子。但她清醒時也會跟自己說說話。花千鱘相信,那時,妻子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的。如果沒有後來發生的事,兩人也真的會白頭偕老。


    但世事沒有如果。


    中秋之夜,他本來想著趁著月圓,和妻子做一對真正的團圓夫妻。誰知遭了薛雨心的暗算,還連累了身體剛剛有了起色的妻子。


    那一次,歐陽歌幾乎死過去。她的母親和爺爺也因此厭惡了自己。他跪在院子裏苦苦哀求了三天三夜,都沒得到母親和爺爺的原諒。老爺子甚至親自替歐陽歌寫下休書,要將他休棄。


    他那時想,假如她死,自己一定不會獨活。可她現在還活著,病得奄奄一息,口不能言,目不能視。自己怎能放心舍她而去。


    他收拾了包袱,一路跟在她求醫的隊伍後麵。什麽體統臉麵,他全不要了。


    爺爺或許是被他的癡心打動了,漸漸默許了他的存在。


    她的病好了,返程時還收了異族的男子當小爺兒,但他不在乎了。隻要她好,她還要自己就行。


    但是,她身體上的病是好了,心裏的病卻沒好。她被薛雨心傷害的差點兒沒了性命,自此對男子非常反感。


    花千鱘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看她努力隱忍,卻每每吐得天昏地暗,他就恨死了那個不要臉的妖精。


    可時間久了,無論他再怎麽小意兒溫存,歐陽歌還是絲毫不見起色。他心中難免焦灼。卻在這時,失蹤了好幾年的二哥出現了。


    花千鱘原本是不知道的。


    歐陽歌身體好了起來,自然就要替母親分擔些事物。難免外出。有一次迴來時,穿的衣服儼然是二哥的針線。他當時心裏就咯噔一下。


    他想要婉轉些問一問妻子,或者佯裝不在乎的。可他沒忍住。歐陽歌當時的表情,他一輩子記得。她錯愕而又傷心。如果花千鱘當時足夠成熟穩重,就會明白,她其實是愧疚而難過的。但花千鱘那時隻有十九歲。


    他嫉妒若狂,做了一件令自己悔恨終生的事。他出軌了,把自己的清白之軀交給了仇人。或許那個時候,是那人對自己用了手段。但他心裏明白,那件事他並不抗拒,甚至還有些快意。他當時想的,就是要報複。


    他成功了,搭進了自己一輩子的幸福。她是寬厚的、是善良的。並沒有因此而拋棄自己。但是,她離自己越來越遠。遠到近在咫尺,卻摸不著,夠不到。


    他覺得自己要瘋了。他知道她身體羸弱,不是自己的對手。不管她如何掙紮、嘔吐,強迫了她。盡管從那之後,她的身邊再沒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但他不後悔。


    他走遍五湖四海,去尋找她夢中的那個地方。建起了她夢中的莊園——紅楓山莊。


    他守在那裏,幻想著有一天她會迴來。因為她曾說過,紅楓山莊是她夢中的家。


    一年又一年,他怕自己老去,她認不出自己。又覺得是自己不夠嫵媚,不能吸引她的目光。所以,他瘋狂修習那些旁門左術。為的就是能重新得她一顧。


    但從始至終,再沒有等到她迴頭。


    要不是為了阻止他殺薛雨心,估計她一輩子都不會見自己。


    不過,他雖然恨薛雨心入骨,還要感謝他。如果沒有他,重兒從哪裏來?


    歐陽歌雖然心裏裝了二哥一輩子,可二哥早年誤墜風塵,傷了根本,不能生育。


    花千鱘的後半生雖然獨守空閨,可因著薛雨心和妻子重逢。那時候,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中規中矩的小公子。才不管什麽下流不下流。他隻要得到歐陽歌,那怕一次也好。


    後來重兒雖然叫了花無憂一輩子的爹爹,但誰都心知肚明,他花千鱘才是重兒的生父。


    如此一想,還有什麽不滿足呢?他雖然沒能和妻子相守到老,可也曾有過甜蜜的時光,還留下了重兒這個永遠無法將二人斷絕的牽絆。


    他所求本就不多,知足了。


    花千鱘將往事吐出,隻覺渾身輕鬆。


    狐三娘道:“那薛雨心呢?你就這樣輕易原諒他了?”


    花千鱘輕歎一聲:“原諒怎樣?不原諒怎樣?說起來他也是個苦命的人。他愛歌兒愛若性命,卻一生被李懷庸所困。祖宗基業也被焚燒殆盡。唯一的親人也喪命在李懷庸之手。落得個半生瘋瘋傻傻。這些年活著所受苦楚,未必比死了強些。”


    “李懷庸是誰?”這麽一會兒,狐三娘已經把這個瑰麗無匹,雌雄莫辨的男子當成姐妹,誓要將八卦進行到底。


    可人家顯然沒那個心情,說道:“那是別人的故事了。你要聽時,但看機緣吧。”


    子虛道:“你可還有什麽心願未了?”


    花千鱘張口欲言,最終沒有發出聲來。頓了頓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再記掛也沒用。而今之際,隻想來日托生到尋常人家,一世和樂康寧罷了。”


    子虛從葫蘆中倒出一盞清水:“飲此酒,當一世無憂。”


    乍然聽到無憂兩字,花千鱘眉頭不由輕蹙。說知足了,怎能輕易就完全放下。但他還是毫不猶豫的接過了那碗盞,問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孟婆湯’嗎?”


    玄荊輕嗤一聲道:“此乃‘寂滅之水’,豈是區區孟婆湯可比?”


    花千鱘捧著碗盞,喝了幾口。有幾分意外道:“甜的。”


    狐三娘聞言:“給我嚐嚐。”說著就要走過去。杜若急忙將她拉住,擺手道:“喝不得,喝了那個,連修為都能忘了。”


    花千鱘笑了笑,接著把剩下的水喝完。向著屋裏眾人拱拱手:“後會無期。”說完出門,上了馬車而去。


    杜若一直把他送出去好遠才迴來。狐三娘還在思量那‘寂滅之水’,對杜若的話將信將疑。因為她經常看見子虛把那葫蘆裏的水當酒喝,她從那裏過的時候,也確實聞到過酒味。怎麽這會兒倒出來就是清清亮亮的甜水呢?要知道,花千鱘可是吃什麽,什麽苦。難道是因為那是水的緣故?


    子虛看她對著自己的葫蘆冥思苦想,笑道:“你不用猜疑了,花千鱘的苦全被你兒子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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