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酒樓鱗次櫛比,這些酒樓高基重簷,棟宇宏敞,每日高朋滿座,推杯換盞,好不熱鬧。明代文人在這些酒樓飲酒作樂,恣情歡謔,寫下很多詩篇,傳為一時佳話。


    這些酒樓多數是太祖皇帝定都南京之後,讓人興建的。光是主要的大酒樓,就有十六家,至於那些小酒館,不在其列,數量更是難以計數。後人詩篇有“花月春江十四樓”的句子,讚揚當時酒樓的繁華,實則有些謬誤,想來是兩家大酒樓拆毀的緣故。


    吳明不知道薛槑要去哪家酒樓,心想:既然是宴請小王爺,自然不能太寒酸。便想要將他們帶去醉仙樓,但一想到去醉仙樓路途遙遠,心中便打了退堂鼓。


    “不過是一個番邦的小王爺,哪比得上我天朝上國?我且將他們帶去一般的酒樓便是,料想他番邦也沒見過這麽大的酒樓,也不至說閑話。”


    吳明這樣一想,便帶著眾人向鶴鳴樓而去。鶴鳴樓距離秦淮河、薛府都不遠,在貢院以北,莫愁湖以東。一行人經過府學,歐陽海好奇心大盛,開口問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府學了麽,我聽家父提起過,府學隸屬於國子監,國子監想必就在這附近吧。”


    袁齡冷笑一聲,暗想這番邦蠻子果然不懂大明國家機構設置。他先前吃過虧,也不敢妄自托大,便開口說道:“小王爺此言差矣,府學跟國子監並不存在隸屬關係。府學本就屬於國子監的一本分,或者說國子監是由府學而來。”


    袁齡有意賣弄學識,繼續說道:“太祖建都南京後,在雞鳴山(雞籠山)下建國子監,秦淮河這邊的府學便空置下來。成祖遷都北京後,改北平府學為國子監,南京國子監便稱南監。小王爺所說的國子監,離我們還有一段距離,倒是貢院不遠。”


    “貢院就在這附近嗎?何謂貢院,知縣大人可否給我解釋解釋?”問出這話的,不是歐陽海,竟然是薛槑。他問出這話,就連歐陽海都好奇地看著他,因為他這個三佛齊王國的小王爺都聽說過貢院,而這個土生土長的大明百姓竟然不知道,著實讓人疑惑。


    “貢院在秦淮河邊,毗鄰夫子廟,是明代最大的科舉考場。它東接桃葉渡,南抵秦淮河,西鄰狀元境,北對建康路,為古之‘風水寶地’。貢院對我等讀書人而言,可是聖地,我們在此參加鄉試與會試,隻要高中,便改變一生命運。貢、便是選拔人才,上貢朝廷之意。天下讀書人十年寒窗,在此經過科舉考試,成績優秀者,便從此魚躍龍門,登天子門,上報社稷,下安黎民。二公子,將來你走了仕途,自然一清二楚。”


    袁齡耐心的說道,看著薛槑等人敬佩的目光,他自我感覺良好。心想自己武功雖然比不上你們的隨從,可腹有詩書,哪是爾等蠻子可比的?越想越得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歐陽海對故國無限向往,越聽越感興趣,忍不住開口問道:“敢問大人,士子便是住在貢院麽,我聽說許多讀書人格外用功,有些住在書院,一個月都不出門都是常事。”


    知縣袁齡長長出了一口氣,有些感慨的說道:“小王爺此言不錯,隻是士子並非住在貢院,而是國子監(南監)。想當初,我作為貢生入國子監,受到許多監生的排擠和白眼,若不是祭酒大人青眼有加,不吝教誨,哪有我袁某人今天?昨日種種,猶在眼前,隻是物是人非,令人不勝唏噓。”


    袁齡說著,目光眺望遠方,似乎又想起了當年艱苦求學的坎坷經曆,又想起了被有錢子弟欺壓的悲慘境遇。更多的還是國子監祭酒(最高學府的校長)的諄諄教導,提攜之恩。隻是斯人已矣,再難迴報恩情,念及此處,袁齡不由得泣下沾襟,薛槑等人沒想到他說哭就哭,正想安慰之際,袁齡擦幹眼淚,說道:“往事已矣,再說徒勞,我們今日隻談風月,不問前塵。”


    薛槑笑著說這是當然,他本來還想問什麽是貢生,什麽又是監生。可是見袁齡那傷春悲秋的樣子,覺得還是不問的好,免得勾起他的迴憶,他又哭出來。薛槑倒不是反對男子哭泣,隻是說哭就哭,讓他有些措手不及。


    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按這個說法,男兒不該因為生離死別而哭泣。可是也有言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傷心處。男子漢至情至性,真到了時候,難道還要忍著?古人的教訓,固然讓我們為難,不過有句歌詞不是說:男人哭吧不是罪麽?適當的哭一下,也並非什麽天理不容的的罪過。


    薛槑從小被教導流血不流淚,此時見到袁齡輕易哭出來,心想這時代的文人多少有些軟弱。心想自己將來就算要參加科舉,也不能學這些文人那樣,動不動就流淚。


    眾人邊走邊聊,不多時已經過了貢院,薛槑和歐陽海好奇地看著貢院,腳下不停。琴舞是弱質女流,腳步細碎,眾人遷就她,便放慢了腳步。


    琴舞抱著古箏,微微皺起了眉頭,欲言又止,半晌才為難的說道:“薛二公子,你邀我赴約,奴家本不該多言,隻是我見這去的方向是鶴鳴樓,奴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去的。”


    “哦,這是為何?”


    “奴家曾跟人結怨,她便是那鶴鳴樓的頭牌,是以奴家跟她約法三章,有她在的地方,我退避三舍,我在的地方,她也須避而遠之。”


    “這附近還有一處北市樓,不如我們去那吧,本官跟黃大掌櫃正巧相識,深知他為人誠實,貨真價實,加之禮數周到,讓人有賓至如歸之感。”


    在袁齡的推薦下,眾人該走右邊小道,向著北市樓而去。到了北市樓,眾人仰望簷牙高啄,參差巍峨的酒樓,都暗自稱讚。袁齡開口念道:“危樓高百尺,極目亂紅妝。樂飲過三爵,遐觀納八荒。市聲春浩浩,樹色曉蒼蒼。飲伴更相送,歸軒錦繡香。”


    他念完,不懂詩的薛槑立即拍手,說知縣大人文思泉湧,好詩,好詩。說完豎起大拇指,袁齡老臉一紅,有些尷尬的說道:“薛二少爺謬讚了,此詩非我所做,而是洪武時進士李叔通(李公泰,字叔通,號仙源,鹿邑人。博學,知天文,曾掌欽天監)所作。我借用他的詩作來讚賞北市樓,也算是借花獻佛,慚愧得緊。”


    薛槑馬屁沒拍好,拍在馬腿上,雖不至於被馬兒踢死,但被馬尾巴掃到臉上,啪啪作響。好在他習慣了扮小醜,臉皮實在不薄,當下哈哈一笑,改口道:“大人過目不忘,也是讓人欽佩的,是我就背不下來這首詩。”


    這句話讓袁齡很受用,他得意的摸了摸胡須,正自得意之際,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小石頭連忙說道:“大人你全身濕透,還是換上一身幹淨衣裳再來喝酒吧。”


    “去我府上,把我衣服找來,我跟二公子和小王爺一見如故,哪能中途離開,失了禮數?”袁齡說著,指揮捕快小石頭迴去取衣服。其實他中途告退也可以,隻是他舍不得,他本就像結交薛家這棵大樹。或者說,金陵權貴,他都想結交,前提是對方給他機會。


    幾人走進北市樓,北市樓雖然規模宏大,卻比不上醉仙樓和鶴鳴樓,不過在掌櫃黃天河的經營下,也算是做得有聲有色。


    隻是黃天河為人迂腐,不像其他酒樓那樣,請來藝伎侑酒助興,是以生意沒有其餘酒樓好。而醉仙樓有教坊司的名妓助陣,在金陵城的酒樓中,確立了龍頭地位,其餘酒樓難以匹敵,加之太祖時期尤為注重,有官營背景,其地位更是難以撼動。


    見袁齡帶著衣著華貴的兩個年輕人進店,兩人身邊都有隨從,見多識廣的黃天河自然不敢怠慢,親自迎了上去,陪笑著,好生招待,自不在話下。


    注:府學語出自宋代司馬光《議學校貢舉狀》:“其開封府舉人,舊無府學,並令寓教於國子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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