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的大門朝外敞開,沈淩嘉一到,就被請了進去。

    沈清輝顯然已經在書房裏坐了不少時間,沈淩嘉進門的時候,可以從敞開的大門看到沈清輝的手裏正捧著一本書,不知道是打發時間還是什麽。

    來請他的小太監附耳在沈清輝身旁低聲說了幾句。

    “好,那就讓他過來。”沈清輝放下書,一抬頭,就與沈淩嘉的目光撞到。

    他笑了,對沈淩嘉招招手,笑吟吟說:“快進來。”

    在沈清輝所坐的書案對麵,已經擺好了一把椅子,正對著書案。

    沈清輝往沈淩嘉背後看了一眼,沒見到沈淩宥,並不驚訝。

    沈淩宥會找理由不來,也在沈清輝意料之中,七皇子怕他,總抗拒見他,他很清楚。

    幾個皇子,都對他有一種天然的敬畏,唯一不那麽怕的,隻有兩人。

    一個齊王沈淩嶽,一個魏王沈淩嘉,都是封了王的皇子。

    並非因為他們膽大,所以被封了王,但巧合的是,確實隻有這兩人有足夠的膽量。

    沈清輝早有預料,所以隻在書案對麵,命人擺下一把椅子,他確信沈淩宥不會來的,他常常能找到合理的理由,這迴多半也一樣。

    他很了解這些兒子,至少,他覺得自己相當了解。

    不過沈清輝著實料想不到,今日,他將會大開眼界。

    ……

    在沈清輝說話以後,沈淩嘉便邁步走進了禦書房中,走到椅子前乖乖坐下來。

    路上,他一直握著那本冊子,用了太多力氣,手心的汗水都幾乎把頭幾頁染濕。

    看到這裏隻有一把椅子,沈淩嘉便替沈淩宥鬆了口氣。

    如果沈清輝期待沈淩宥來,那沈淩宥這迴可要倒大黴。

    幸也是不幸,沈清輝根本不期待。

    “父皇,七弟他暫時沒法過來,在渝州的時候,出了些事情,他受了驚,害了病,現在身體還十分虛弱。”沈淩嘉一坐下來,便馬上替沈淩宥的不在做了解釋。

    這話也不算錯,沈淩宥確實受驚,確實生病,身體也的確仍然虛弱。

    隻不過,是否真的虛弱到連來禦書房一趟都不能,那就見仁見智了。

    端看沈清輝是不是願意給他臉,好在,沈清輝並未揭穿。

    “嗯,我聽說了,那群妄匪的確膽大包天

    。”沈清輝點點頭。

    談到妄匪,他麵上仍舊閃過一絲薄怒。

    哪怕這群妄匪已經被抓住了,一想到他們做過的事,沈清輝就忍不了火。

    “父皇不必為了這種人置氣,現如今他們已然伏法,不日便將問斬,定能告慰虞王叔。”沈淩嘉勸道。

    沈清輝跟虞王又不熟,哪是為虞王生氣。

    隻是這話又不方便直接付諸於口,他隻好點點頭道:“不錯。”

    “對了,你在渝州,有什麽收獲?”沈清輝想起景唐的稟報,露出感興趣的表情來,“我聽說,虞王之死還另有隱情?”

    他聽說了一點,但也隻是一知半解。

    景唐又說沈淩嘉最為清楚是怎麽迴事,他便一直記著,如今拿來問他。

    “是。”沈淩嘉便將自己到渝州後不久發生的種種意外一件件道來。

    他說得不徐不疾,即便談到自己遭遇的兩次刺殺,也如同在談論別人的事情一樣。

    倒是沈清輝忍不住問他可有留下什麽病根或者隱患,沈淩嘉輕描淡寫否了,接著說下去。

    兩次刺殺,妄匪蹤跡,沈淩宥失蹤……

    一樁樁都兇險無比,雖然他說得輕巧,可沈清輝怎會是因語氣就分不出輕重的人?

    沈清輝的笑容,漸漸消失在臉上,他越聽下去,臉色越是難看。

    那畢竟是他的兩個兒子,原以為隻是一次曆練,卻差點推他們去死。

    “他們真是……百死也難贖其罪!”沈清輝暗暗咬牙,非要將那些妄匪都千刀萬剮示眾不可。

    沈淩嘉已經說到了自身中毒的事。

    沈清輝終於忍不住,打斷了他的話。

    “中毒?”

    沈淩嘉扯扯嘴角:“已經沒事了。”

    “這可不一樣!”中毒與受傷的嚴峻程度,是大不相同的,後者可以慢慢將養,但前者卻有可能留下後患,便是沈清輝最擔心的病根。

    前朝常有這種事,好端端的人,中毒之後,看似治愈了,其實還留下了餘毒,餘毒不清,便一直給人造成影響,輕的使人痛苦,重的使人短命。

    “我……已經沒事了,隨行帶著一位不錯的太醫,他的醫術十分高明。”沈淩嘉低著頭說。

    他的語氣並不低沉,但對於沈清輝的關切,也並不振奮,隻是平靜地訴說,仍然像是在說旁

    人的事。

    沈清輝也是習慣了沈淩嘉在自己麵前這冷情的樣子,隻能無奈地道:“好,既然你覺得無妨……那就行吧。不過,那人是誰?得要重賞才行。”

    “是,兒臣明白,已經重賞過了。”沈淩嘉依舊淡然地把此事輕易略過去。

    沈清輝也隻能讚許一句:“你處理得不錯。”

    “多謝父皇。”

    “好,你……咦?”沈清輝正要接著多誇讚幾句,卻忽然發現書案上多了個東西。

    一本冊子。

    在差一點就用雙手把它揉碎之前,沈淩嘉終於還是將一直糾結在手中的這本冊子拿出來,放到了書案上,送到沈清輝麵前。

    但沈清輝隻看了一眼,並未伸手去拿。

    他靜靜盯著純色的封麵看了一會兒,沒有說話,過了半天方才開口問道:“這是什麽?”

    “父皇一看便知。”沈淩嘉的語氣和他一樣平靜。

    甚至,比剛才更加冷漠。

    他麵上沒有多少表情,但縮在袖子裏的雙手,卻情不自禁地握緊。

    沈淩嘉知道冊子裏寫的什麽,但他也不知道沈清輝看到那些以後,會是什麽反應。

    如果在年前,他或許會自信無比。

    但在祭天之後,他便再也不敢揣測皇帝的心思了。

    沈清輝是他的父皇,也是皇帝,對齊王更是另眼相看。

    有那份罪己詔後,沈淩嘉做許多事時,便開始忍不住束手束腳。

    但他不樂意這樣。

    其實這本冊子可以不給,其實他應該積攢更多證據,以便一鼓作氣扳倒對方。但沈淩嘉實在受不了被捆住手腳的自己,做任何事情都要考慮皇帝會怎麽想。那倒不如,直接攤開來問,這是遲早要麵對的事,他們都知道的,既然如此,何必遮掩,何必拖延?他究竟還有沒有前途與未來,有沒有一丁點機會,他寧肯奮力一搏,去試探一次。

    所以,他終究還是交出了這本冊子。

    沈清輝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道:“好,那我就……看看。”

    沈淩嘉沒說話,但明顯繃緊了身子,十分緊張。

    他伸出一隻手,將那本冊子拿起來,明明隻是薄薄一本,卻仿佛有千鈞重,沈清輝說是答應要拿過來,但也隻是拿在手中,一直沒翻開。

    看著封麵,沈清輝若無其事地問

    :“裏麵寫的是什麽?”

    沈淩嘉握緊拳頭,學著沈清輝的態度,麵上仍舊平和無比:“是一些證據。”

    “證據?什麽證據?”

    沈淩嘉稍微放鬆了點,說了一句好像跟這些沒什麽關係的話。

    “是虞王叔之死的事。”

    “我聽說,他的死跟世子還有點關係?”

    “……是,虞王世子與妄匪勾結……”沈淩嘉言盡於此。

    策劃的人是虞王之子,這種關係,讓他來說,還是有些敏感的。

    “虞王他……真是冤枉啊。”沈清輝感慨一句,這才將冊子緩緩翻開。

    沈清輝一邊看,心中卻翻湧著一絲苦澀。

    其實,大概有很多人無法相信,他是真的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們自相殘殺。

    不是權術,不是帝王心術,隻是出於一顆純粹的父親的心。

    但是,魏王不會相信,就連齊王,恐怕也很難相信。

    他想要保住每一個人,他想給每一個兒子都留下餘地與後路,他已經沒有親生的兄弟,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將來也成為跟他一樣的孤家寡人。

    可是,沈清輝著實想不通,他的方法,早就錯了。

    他想給絕對的公平,把每一個人盡量拉到同一個水平線上,誰做的不好,他就補償一些,但在其他兒子看來,這就是不公,就是偏心。可沒人告訴沈清輝,他做錯了,誰都不會知道,也不會相信他的想法,許多人就算想要勸說也無從下手。

    何況,麵對他的身份,他是皇帝,有幾個人敢勸說他,又有幾人,是真心勸他呢?

    沈清輝看著看著,眉頭慢慢皺起,臉色越來越難看。

    按說呈上這本冊子的人是沈淩嘉,讓皇帝不悅的罪過挺大,但沈淩嘉的心裏卻連一點心慌都沒有。

    從看到沈清輝翻開這本冊子以後,他便有種豁出去的感覺。

    反正預想的最糟糕的結果,也在他的意料之中,還能壞到哪裏去?

    雖然他不信父子之情,卻信沈清輝對皇族尊嚴的執念,自己就算做錯了,也不會到萬劫不複的地步,隻要他不是造|反,那麽,做什麽,左不過是拘禁一生。

    現在一試,至少,試的是年華正盛的沈清輝,這種試,宜早不宜遲。

    沈淩嘉有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他早就已經這樣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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