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停了,一縷陽光透過淺藍色的玻璃窗,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身影:穿著藏青色襯衫,下擺紮進咖啡色長西褲褲腰,束著一條黑寬皮帶。他的皮膚呈燕麥色,五官談不上漂亮,但給人以一種相當協調的感覺。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片,那厚得簡直像啤酒瓶底的鏡片裏麵、微陷的眼窩中有一雙斜睨的藐視一切的眼睛,嘴唇繃成一線,下頜微微上揚,毫不掩飾地顯示出知識分子內在的自負。他顯然剛來不久,頭發緊貼著額頭,褲腳濕了一大片,沒帶雨具,想必也是為了避雨而進來的。

    他似乎在默默地注視著她,他在嘲笑她嗎?嘲笑她剛才的眼淚?或者是想詢問她什麽……

    眼鏡片在陽光下閃爍,他的嘴唇微微動了一動,卻沒有聲音,他什麽都沒問,好像世上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夏凡昕垂下了頭,剛才的哭泣,竟被一個陌生人聽見,她感到慌亂和難為情。她決定悄悄地走開,最好誰也不認識誰。

    傘筋斷了兩根,傘麵垂下來,收不攏也張不開,她提著這把破傘,筆直地朝展覽廳大門口走去。

    “外麵下著太陽雨。”經過他身邊時,他忽然說:“你的傘壞了。”

    “哦!太陽雨。我……”她猶豫地放慢腳步,不知是留在這裏還是趕緊離開。

    “其實你完全沒有必要離開,對於你而言,我隻不過是個陌生人。你就站在這裏,沒有人會妨礙你的。”他的眼睛直盯著一幅狂草,自顧自地說。

    “其實我來很久了。”夏凡昕走又不是留又不是。她想了想,鼓起勇氣問他:“你來多久了?”

    “有半個多小時了。”他轉過頭來,原本斜睨的目光變得溫和了,他的目光帶著詢問,好像想問她剛才為什麽哭得那麽傷心,最後還是沒有講出口,隻是指著他麵前的那幅書法作品,輕聲問:“你看這幅作品怎樣?”

    夏凡昕臉紅了,她喃喃地說:“我……看不太懂。”

    “哦。”他好像有點失望。

    該幅書法作品龍飛鳳舞,夏凡昕剛開始甚至不知道裏麵寫的是什麽字。幸好,她連猜帶想,認出是兩首唐詩。她輕聲念道: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生處有人家,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兩月花。”

    他的目光一閃,說:“你倒認出這些字來,不過書法不是認字,書法是無聲的樂譜,是天生的舞蹈。它要看內在的結構、運勢。關於這些,你能說出什麽來嗎?”他偏著頭,很像是一位教師在考核他的學生。

    該說什麽呢?她躊躇了。看樣子他對書法很有研究,她怕自己會貽笑大方。忽地她靈光一閃,想起了張旭的狂草與公孫大娘的劍術之間的淵源。於是她背出兩句讚美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的杜甫詩來搪塞:“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之後她歪著頭問:“你認為呢?”

    “你把這幅作品抬高了。”他微微一笑,但目光露出欣賞之色:

    “這幅作品氣勢較為大度,落筆瀟灑,字與字之間有俯仰映帶,整幅作品疏密處理得當,給人以渾然一體之感。不過你仔細地觀看整幅作品,不足之處還是不少的。首先是作者的毛筆功底還不夠紮實,如第一首詩的‘鸝’、‘窗’、‘萬’字重心不穩,第兩首詩的‘有’、‘車’等字的收筆轉折處顯得生硬、做作。‘霜’字向背處理不當,整幅作品行筆過快,有筆力外露,虛實不分等缺點。我想,這應該是學生摹仿名家的參賽作品。”他侃侃而談,一針見血。

    “你是書法家嗎?”夏凡昕羨慕地問他。

    “不是。”他自嘲地搖搖頭:“我曾經是書法愛好者,但現在什麽都不是。你應該是吧?”

    “我……”夏凡昕不好意思地說:“我喜歡欣賞書法,但不大會鑒賞。”

    “欣賞是感性的,鑒賞是理性的。怪不得了……”他深思一下,望著她說:“你真的是一個單純的,多愁善感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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