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淺退迴兩年多之前。

    那時候,她還是北城國享盡榮華的十三公主,城離鳶。作為北城之國唯一的皇女,她的名字,仿佛用銳利的冰刀刻進了所有臣民的心中。

    還是微微有些發暖的夏日時節啊。

    不久前才及笄的離鳶,此刻就已得到三宮六院,還有陛下所賞賜的數十隻貴重簪子。有的是純金打造,有的是白玉雕琢,有的鑲了一顆深海明珠,有的卻是垂墜著一顆漂亮翠綠的小夜明珠。

    然而,她卻吩咐夏荷與子君把那些華美的簪子都收起來。

    在此同時,她卻十分生疏的,為自己梳著發髻,然後小心翼翼的插上那支精致的千年棧香製成的古木簪。

    夏荷有些不解,與子君對視一眼,見公主心境大好,便俯身問道:“公主,為何總是要戴這個木簪子?而且,奴婢完全可以替公主梳髻啊,您這樣……奴婢……”

    “那不是普通的木簪子。”子君眼神明麗,聞著空氣中馥鬱清新的香氣,微笑著說道:“這是棧香木雕成的。奴婢猜對了嗎,公主?”

    “錯。”離遠望著鏡中的自己 ,柳眉明眸,眼中竟是像真的要沁出光來:“這是千年的棧香雕成的。”

    她的眼底有著淡淡的笑意:“今日起了一個大早,若是你們還困著,就去睡個迴籠覺吧。”

    “奴婢不敢。”夏荷和子君同時行了一個虛禮,夏荷嘴巴靈巧的說道:“本是有些困的,可是公主這釵有異香,奴婢聞著,就沒有睡意了,反而覺得爽朗不少。”

    “盡會貧嘴。”她的眼底一片了然的神色,嘴角卻還是不由得微微揚起。

    “哦,對了,公主,九皇子要奴婢給您帶句話。”子君忽的說道,見離鳶的眼眸望向了她,便繼續說道:“九皇子說他今日不能來教您作畫了。再過幾日就是舒妃娘娘的生辰,他要……”

    子君忽然住嘴,因為她看見離原原本的笑意頓時凝固在了臉上。

    “公主……”夏荷見她這個樣子,不由得有些著急的安慰道:“畢竟是他生母的生辰,您也不需氣這個呀,九皇子他違約也是不得已……”

    “再過幾日是舒妃娘娘的生辰?”離鳶忽然神情有些僵硬的問道,隨後即冷冷一笑:“再過一次生辰也不過是再老一歲罷了,她又何必自諷如此!”

    “公主!”子君見她說話快要沒分寸了,幾乎快要伸手堵住她的嘴:“有些話想想可以,但說不得。”

    離鳶有些不甘的哼了哼,表示輕蔑:“舒妃娘娘生辰是吧,夏荷,陪我去舒心苑走一趟好了。堂堂貴妃的生辰,我不去的話不是有失禮節嗎?”

    說罷,她起身,見後麵的兩個人竟然沒有一人衝到前麵為她開門,不由得薄怒,前行兩步,自己拉開了門。

    “公主,舒妃娘娘的生辰還要過幾日,您何必……”夏荷有些著急的揚聲道,卻聽見門外已經傳來了已有些賭氣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

    “貴妃娘娘的生日是何等重要,提前幾日去看看不也應該?!”

    夏荷與子君再次對視,眼中充滿了無奈。卻也別無他法,隻得加快步伐跟了上去,臨走前,子君還不忘拿起床邊的錦布外衫,雖然是夏至時節,可是北城國位北偏寒,風還是有些涼意的。

    當離鳶快步走到舒心苑麵前時,她發現佇立的侍衛比過往要多上好多。不禁再次露出鄙夷的表情,興許舒妃真當自己是一國之後了,辦事竟是如此張揚。

    可是,當她踏進院中,看著百花盛開的美景中,在竹影間,還能隱約看到幾個依稀的人影在座談。

    她一步一步走過去,今日的舒心苑,確實人比較多。有些奇怪。

    “公主。”夏荷見她的腳步忽然放慢,不禁疑惑的喊她。

    “不要說話。”離鳶的眼神銳利的透過竹子,終於看清了石桌前那個衣著華麗的人。那並不是意料中的九皇子,而是當今陛下。

    他的胡子看起來比幾年前更要長上幾分,也多了幾絲花白。鬢間略顯斑白。半百未過,竟然已經蒼老成這副模樣,他的神情依舊淡然,他望著舒妃娘娘的眼神是帶著淺淺笑意的,沒有一點兒當初看自己母後的那份銳利與憤恨。

    離鳶的腳步頓時停住。

    她的眼神也不再是賭氣一般的惱怒,而像是初融的冰雪,靜謐而冰冷。她的眼眸忽然變得很深很深,表情也頓時平靜下來。

    是那個人啊。

    離鳶忽然轉身,加快腳步,毫不遲疑的離開了這個地方。她眼眸中暗色流轉,輕抿著嘴唇,像是在隱忍著什麽。

    從院子裏踏出一個頎長的身影,剛剛替舒妃抄完祝詞的九皇子一襲白衣,腰帶是明亮的銀色,衣外鬆散的披著一件青衣薄衫。風一吹就不由得飄動起來。

    他的順長的青絲像是夜色一樣的披散著,有些淩亂的被他捋在身後。而束發的發帶也是編著銀絲的。他平時衣著並不似其他皇子一般明豔灼人,除了正式場麵也很少穿明黃色的華袍,戴鑲明珠的紫金冠。

    他就像他身著的那件青衫一般,讓人覺得安然舒心。

    他在踏出門的一瞬間,敏銳的發現了消失在竹影後的一縷赤色衣袂。細細一聞,還隱約感覺得到殘留在風中的,淡淡的香馨。

    他的眼微微一眯,快步追了出去。他知道,是她來了。

    果不其然,出了門後,還能看見不遠處疾步迴去的那抹紅色身影。他微微蹙眉,加快步伐,趕上了她。

    “你怎麽來了?”他的眉頭沒來得及舒展開,不巧竟然被迴頭的她敏感的發現,她不禁心一沉,說道:“明明是你不守約,你而今在這裏質問我是做什麽?我來此,自然是給尊貴的貴妃娘娘賀壽,難不成是來看你的嗎?”

    夏荷見狀,又有些急了。想要冒犯地說上什麽卻被子君一手扯住,她疑惑的看著子君,卻見她臉上是一片淡淡的笑意。

    簡直是不打自招。

    他忍俊不禁。望著她頭上那有些淩亂的發髻和那支他贈予的古木簪子,眼中有一片柔和的神采。微微笑然道:“是啊,可你怎麽賀壽賀到門外來了。”

    離鳶別過臉去,她不喜歡他明知故問:“陛下,你,還有尊貴的舒妃在裏頭盡享天倫之樂,我怎麽會這麽不識趣,進去打擾呢?”她特意加重了尊貴二字,以表示她的鄙視。

    而她的眼底也是一片冷然的光芒。

    他卻保持著一臉笑意,但神情卻已十分慎重:“離鳶,你該喚他父皇……”

    離鳶迴過頭,眼神似是雪鷹般淩厲尖銳:“休想。”衣袖內,她的手早已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快要鑲入皮肉中,指節泛白:

    “離鳶自小認母不識父。”

    曾幾何時,她幾乎都快要忘了。那個男人也曾用那種安和溫暖的眼神凝望過她的母後,那眼中似是有深深的眷戀。他也曾握著她母後的手,執筆作畫。他也曾,在窗前悠然的為母後吟詩笑談。

    那些東西,她早就已經忘得似是風淡雲輕一般。

    她隻記得,他眼中那份暴虐的無情,他抽出冰冷的匕首,抵著母後的脖頸,眼中像是閻羅一般的仇恨不斷相逼。

    當初,他用那樣冰冷無情的口吻下旨廢了母後,用那樣猙獰的表情衝著抱著他的腿不停抽泣的自己大聲喝道——給朕滾開,從今後朕不是你父皇。

    當初的生死契闊到了後來竟是演變成母後的投湖自盡。離鳶她不能忘,那樣冰冷的初冬,那樣凜冽的湖水,是怎樣吞沒了母後的生命。她嚐試過,她知道那種寒冷是多麽的刺骨,猶如針紮。

    她的母後,她所摯愛的娘親。就此深埋湖底,再不複返。

    “離鳶,那些事都過去了,忘了吧。“他見她這副模樣,不由得又皺起了眉頭,他溫柔的為她捋起幾縷淩亂的發絲,緩緩說道。

    “皇兄,你不是我,你不懂。”她的眼微微發紅,臉色卻蒼白:“我就是堵得慌,我看著他在裏麵還可以這樣和別的人談笑風生我就恨不得——”

    ——殺了他。

    最後三個字,她生生的咽了迴去。她不明白,為什麽死去的隻有她母後,為什麽受罪的隻有她母後。為什麽背負一切的,隻有她深愛的母後。

    “你們先退下,待會我會送公主迴去。”他見離鳶這個樣子,於是遣退了別人,拉起她的手,走遠了幾步,才說道:“離鳶,丟掉那些沉重的怨念,這些年父皇對你如何,難道你真的感覺不到嗎?”

    他不相信她看不到,父皇這八年來是多麽盡力的在寵她,多麽盡力的滿足她,縱容她。她所要的一切,即使是荒唐的他也會點頭應允。

    真是微妙的變化啊,母死子貴。

    可是,離鳶知道,那一切多是因為他愧對於她。是因為內疚,才會想要用那種虛華的方式彌補。

    “他彌補不了。”離鳶抬頭凝視著他:“你猜需要多久,那個女人就會摘下鳳冠,從此,真正的代替我母後?”

    她的嘴角有莫名的冷笑。

    “她是我的母妃。離鳶。”他微微皺眉,似乎是為她不敬的稱唿有些不滿,聲音微微低了一分。

    不料離鳶卻忽的為他的口氣而震怒,她猛地迴過頭來冷冷望著他:

    “她是你的母妃,是你的娘親。你敬她,愛她。可是你所敬所愛之人卻與天子連手逼死我的母後!”

    “離鳶!!”他原本打算搭到她肩上的手頓時有些薄怒的收迴:“你要是這麽放不開,又何必來給舒妃賀壽,自討沒趣?!”

    自討沒趣,他竟然這樣說她。他明明知道她來這裏是為了什麽,他還這樣諷刺她。

    離鳶幾欲張口,竟又給噎了迴去。

    “沒錯,我真是自討沒趣。”沉默了一陣,她才毫無神氣的說道。然後疾步離開了。

    他幾乎是毫不猶豫的伸手扣住她的胳膊,卻又被她狠狠甩開。

    在她和舒妃之間,他看起來還是偏向後者多些。她果真是自討沒趣。

    他沒有再追過去,隻是眼神暗然的望著那一抹紅色的聲音很快的消失在了綠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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