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如水,涼如水。


    可蘇婉凝的心裏,卻在不停的翻騰,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放在火上烘烤一般,幾乎沸騰的熱度讓掌心不斷的泌出細細的汗水,當蘇婉凝無意識的捏一下衣角,連衣衫都被浸透了。


    心中的那一點炭紅,也幾乎將蘇婉凝的靈魂炙烤成灰。


    徹夜,無眠。


    已近拂曉,蘇婉凝仍然沒有絲毫睡意,反倒被那種內裏火焰逼得越發煩躁,實在坐不下去了,索性披了件長衫,推出走了出去。


    一開門,立刻看到眼前的院子裏一片晦暗,夜靜如水,冰冷的夜風吹過,帶來陣陣涼意,倒是讓蘇婉凝好受了一些,蘇婉凝稍微攏了一下肩頭的衣服,便慢慢的往外走,剛剛走到偏院那拱門的門口,就聽到那一邊傳來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其實,一直以來,我都根本不想做這個堂主。”


    “……”


    “我隻想跟你在一起。”


    “……”


    蘇婉凝聽得整個人都微微的一怔。


    這個聲音是——慕華?


    蘇婉凝一下子停下了腳步,隱隱還聽到她的哽咽聲,蘇婉凝意識到她是在和黃天霸說話,也不便偷聽,便轉身要離開。


    就在蘇婉凝剛剛邁出一步,冷風吹過,一陣白梅花瓣如雨一般翩然飛過院牆,飄灑而下。


    花雨中,慕華那比花瓣還輕的聲音輕輕道,“我已經想好了,三天後,西山紅葉寺,我們就拚一次,最後一次!”


    三天後,西山紅葉寺?


    蘇婉凝聽得心中一動,又停下了腳步。


    “拚一次?你要如何拚?”


    黃天霸的聲音響起,在夜風中顯得更冷,慕華說道,“我知道我的身份,背負著什麽使命,但我真的不想管這些,我隻想做一個小女人,和你在一起。三天之後,我們趁機動手,若事成,就算了了這樁事;若事敗……”


    “若事敗,怎麽樣?”


    “我們就離開這裏,隱姓埋名,過我們自己的生活。天霸,好不好?”


    “過我們自己的生活?”


    “對,我們自己的生活。”,慕華的聲音越加急促,“你不再是黃天霸,我也不是薛慕華,我們隻是兩個普通的男人和女人,我們成親,生孩子,然後過平平淡淡的過完下半輩子,好不好?”


    她說到最後,幾乎已經是哀求了,這樣苦苦的哀求,誰能拒絕呢?


    可是蘇婉凝聽到最後,連指尖都涼了。


    三天後,西山紅葉寺,拚一次!


    難怪,她那麽需要解藥,想讓蘇婉凝離開,卻沒有立刻答應;難怪,剛剛他們讓蘇婉凝迴自己的房間,而且不準再出來,隻怕他們就是在商量這件事。


    三天後的交換,不是交換,而是他們行刺的大好時機!


    他們,還是要殺南宮羽!


    蘇婉凝不明白,慕華到底有什麽使命,她又到底是什麽人,竟然能讓南宮羽主動講和,可她卻還是要拚最後的一次,皇室和蘇婉凝所不知的矛盾,就這麽的不可調節嗎?


    還是,另有隱情?


    但這些都是現在無法得知的,蘇婉凝屏住唿吸,聽著隔牆傳來的哪怕一絲一毫的聲音。


    黃天霸,會答應嗎?


    不知過了多久,黃天霸有些空洞的聲音響起——


    “你,讓我想想。”


    這句話,他說得很平靜,但任何人都能從那種安靜中感覺到他的疲憊和無奈,蘇婉凝隻聽著,都感覺到心中的一沉。


    他……


    那邊安靜了一會兒,就聽見慕華一聲歎息,然後是她的腳步聲慢慢的走遠了。


    等到她走了,蘇婉凝沉默了一會兒,也打算離開,剛剛邁出一步,就聽見黃天霸的聲音傳來,“蘇婉凝。”


    ……


    看來,他早就知道蘇婉凝站在這一邊了,蘇婉凝也並不躲閃,索性轉過身,從那道門走了過去。


    隔壁是個空曠的大院子,靠近高牆的地方種了一株高大的梅樹,此刻黃天霸正橫躺在樹丫上,一手撐著頭,一手拎著酒壺往嘴裏倒酒。


    酒水傾灑在他的臉上,也為那雙風情萬種的眼睛氤氳了一層霧氣。


    空氣中,仿佛還有些酒氣四散開來,如他的那雙眼睛,令人迷醉。


    這個男人雖然一身匪氣,但容貌卻俊美得猶如仙人,但和南宮燁不同,南宮燁每一次出現,都讓蘇婉凝覺得他是臨世的謫仙,而眼前這個人,卻讓人覺得好像自己步入了仙宮,尤其夜風吹過,撲簌簌的梅花瓣飄落而下,酒氣彌漫,更襯得這一幕仿若仙境。


    蘇婉凝走到樹下,仰頭看著他。


    一時間,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隻在這靜謐的夜晚,平靜的對視著。


    不知過了多久,蘇婉凝還是打破了平靜,輕輕的問道,“你會答應嗎?”


    他低頭看著蘇婉凝,“你還會救他嗎?”


    蘇婉凝眉頭一皺,“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和恭親王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對他沒有感情,之所以救他是因為出於人的第一反應,我愛的人是皇帝。”


    而蘇婉凝的問題,其實黃天霸很好迴答,黃天霸從樹上縱身躍下,落到蘇婉凝的麵前,似笑非笑的道,“你也是個好姑娘,可是,你太不坦率,太不可愛了。”


    蘇婉凝也笑了笑。


    自打她入宮以後,幾年的蹉跎,她早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莽撞天真的女子了。


    隻聽他說道,“你陪我出去走走吧。”


    出去?蘇婉凝疑惑的看著夜色,已近拂曉,他要蘇婉凝陪他去哪兒?


    黃天霸到底有本事,帶著蘇婉凝神不知鬼不覺的出了藥鋪,一招手,長街上就駛出一輛馬車,蘇婉凝們上了馬車,車夫一揚鞭,馬車便搖搖晃晃的行駛起來。


    雖然並不知道他要帶蘇婉凝去哪兒,但出城的時候,蘇婉凝撩起簾子看了一下。


    西城門。


    心裏也明白了。


    馬車一路晃悠著,催人欲睡,路越走越偏,漸漸的能聽到林中鳥鳴,這樣的聲音反而讓人的心更加寧靜。


    馬車終於停了,一直坐在車廂裏閉目養神的黃天霸這個時候也睜開了眼,目光清明,他微微一笑,“下車吧。”


    說完,他便翻身躍下馬車,然後扶著蘇婉凝的手讓蘇婉凝也走了下去。


    站定一抬頭,隻見眼前一片山嵐雲霧,縈繞著拂曉中的蒼翠青山,腳下青石板鋪成的石階慢慢的向上,一直延伸進了氤氳的霧氣裏,一聲悠悠鍾鳴從天際傳來,仿佛一股清流,滌蕩盡了人心的汙穢。


    西山,紅葉寺。


    他為什麽要帶蘇婉凝來這兒?


    蘇婉凝有些疑惑的看向黃天霸,他隻朝蘇婉凝招手,“走吧,上去。”


    清晨,霧氣未散,兩個人在山道上慢慢的走著。


    這裏很安靜,蘇婉凝們走得也並不快,若不是心中始終有結,這一刻或許是很快樂的事。


    隻是,每一步踏出,都讓蘇婉凝的心情,越發的沉重。


    黃天霸一直走在前麵,蘇婉凝也默默的跟著他,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開口道,“你一定在奇怪,為什麽我們這一群人那麽固執的要跟官府作對,要刺殺親王,對不對?”


    “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


    連你不認同他們的做法,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黃天霸笑了笑,看著山道兩邊豔紅如火的紅葉,輕輕道,“日暮西山外,紅葉禦霜色,這是前朝詩人詠頌西山的詩,但你知道,這首詩的意思是什麽嗎?”


    蘇婉凝搖頭。


    “紅葉禦霜色,其實蓋過霜色的,不是紅葉的顏色,而是另一種紅色……”,說到這裏,他的聲音突然有一些顫抖,哽咽了一下,慢慢道,“血的顏色。”


    蘇婉凝的腳下一滯,驚愕的抬頭看著他。


    這一刻,蘇婉凝突然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麽了。


    揚州屠城!


    那是當年皇族剛剛入關時,南方士紳奮力抵抗,也拖延了整個中原的占據,朝廷迫不得已將已經快要進入西川的軍隊撤迴揚州,苦戰數日後攻破城門,軍隊蜂擁而入,展開了一場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蘇婉凝聽說過,那時的天是紅的,地是紅的,精美如畫的揚州城成了一個死城,唯一的聲息,就是數月連綿不絕的慘唿和痛哭。


    “有一群人逃出了揚州城,他們以為,逃到了這裏就可以保住一條命,卻沒想到——”,黃天霸那低沉而磁性的聲音這個時候也變了調,“還是死,一刀,一條命,滿山的血,把這裏的霜都染紅了……”


    他的聲音慢慢的低了下去。


    蘇婉凝看著前麵那默默的,寬闊的肩膀,似乎也明白了,在這樣挺直的脊背上背負著什麽使命,或者說——什麽樣丟不開的重擔了。


    是仇恨,是血海深仇,是那一天一地的血紅,永無止盡的悲鳴。


    這樣想著,腳步也慢慢的沉重起來,不小心踩到一處凝霜,險些滑倒,這時,一條手帕遞到了眼前。


    抬頭一看,是黃天霸,蘇婉凝也沒說什麽,抓住了手帕的另一頭。


    就這樣,兩個人拉著一條手帕,他慢慢的引著蘇婉凝往上走,有了手帕上傳來的隱隱的力道,蘇婉凝甚至覺得膝蓋都不那麽累了。


    一邊往上走,蘇婉凝又輕輕問道,“所以,你們一直背地裏和官府作對。那,你和藥鋪裏那些人的矛盾,又是怎麽迴事呢?”


    黃天霸沒有迴頭,而是沉默了一下,才慢慢說道,“揚州是中原最富庶的地方,來這裏的官員就算過去是清官,到後來也都慢慢的變成了貪官。剛開始,我們都是指著這些貪官下手。”


    蘇婉凝點點頭,之前曾聽那些老百姓背地裏說朝廷往揚州加派的官員接連被刺,看起來都是他們下的手。


    那麽——


    “後來呢,又發生了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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