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還是蠢萌蠢萌的少年時代時,方天偶然地讀到了張愛玲的文章,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坐在電車上,抬頭看著麵前立著的人,盡多相貌堂堂、一表非俗的,可是鼻孔裏很少是幹淨的。/”


    那時方天真是吃了一驚。


    因為在此之前,他還從來沒有打量過自己的鼻孔。


    彼時,對著這話除了感歎男女的視角或者說關注點相當之不同外,其它基本也就沒有什麽了。此時,方天再次憶及這話。


    當然不是偶然。


    而是由“視角”這個主題的思量而自然觸發起來的。


    僅僅是身高的關係,當你高於一個人或者低於一個人時,打量出的結果,應該是不同的。而事實上,世俗間正常的打量,身高的關係恰恰是最少,在此之外,還摻雜了其它太多太多的東西。


    外表、儀容、裝飾、氣度……


    這些是較為直接的,而透過這些直接,許多時候考量的是背景、地位、金錢、權勢……


    然後綜合著,在彼與此之間,建立起一種俯或者仰的關係。


    從這裏延伸開來,就觸及到了“上位者”和“下位者”的問題。這裏的上下位不必是同體係的官職比較什麽的,更不必是單純的上司與下屬,而是可以延伸到所有的兩個個體之間。


    父子、夫妻、兄妹、朋友、仇怨、陌生人,都可以。


    雙方之間。隻要任何一方麵存在差異,就可能導致一定程度的上下位差,然後一方成為“上位者”。而另一方則是自然的“下位者”。


    通常來說,下位者對於上位者,是有不同程度的趨附的。


    程度輕的,叫“好、頂、讚”,就是你的意見我總是支持,程度一般的,叫附和。程度稍重的,叫巴結、逢迎,程度再重的。叫依附,程度再再重的,就叫奴顏婢膝什麽的了。


    就算是完全陌生的兩個人之間,一旦一方在心中把自己自我定位為“下位者”。那麽其對於“上位者”。就會不由自主地拘謹起來,許多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表現出趨附來。


    方天前世時曾經有一段時間對此是有所奇怪的。


    因為若雙方生活有所交集,那趨附是正常的。但很多時候,明明是雙方以後不可能或者不大可能有所交集,你這麽“討好人家”,能得到什麽好處?


    答案是,什麽好處都沒有。


    那麽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隻能是生命本能性的趨利避害了。


    換言之,這是原則問題。而不是實際得到多少好處或受到多大損害的問題。——這也是許多明白此理的“上位者”,什麽都不用付出,或者隻是付出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就可以把“下位者”指揮得團團轉的原因。


    下位者對於上位者通常是這樣。


    那麽上位者對於下位者呢?


    情況稍微複雜一些。


    因為可供選擇的路線比較多,可以是淩駕,可以是親和,也可以是漠然。——尤其是漠然,這種情況最容易出現。


    乍看起來漠然似乎比淩駕要好點,因為漠然不過就是漠不關心麽,而淩駕則是鄙視、欺負,甚至於是欺辱、迫害。


    但是漠然的本質,其實是不把自己與對方放到一個平台上來作比較,更直接點說,是不把自己與對方看成是同類。


    一個人欺負另一個人,這是淩駕。


    一個人看到了家裏一角沾了糖什麽的爬滿了螞蟻,然後把一碗熱水倒上去,把所有的螞蟻都燙死,這就叫漠然。


    當一個人因為沒有什麽親近的人而對整個世界都漠然的時候……


    前世的神話傳說中,所謂的神之滅世,差不多也就是這樣的情況了。因為漠不關心,所以翻掌之間覆滅整個世界也無所謂。


    好在這隻是神話,隻是傳說。


    不論是前世,還是此世,現實中,肯定會有很多人有類似的想法,惟一的區別僅僅在於,他們沒有能力。


    方天初步感受到的下一步的“迷霧期”,說來玄乎,其實說白了,就是以什麽樣的原則、立場、態度,來麵對外界的問題。這外界,包括人,也包括其它生靈,或者更大範圍的整個天地。


    “身懷利器,殺心自起。”前世,李鴻章這般說道。


    不論這位閣下在後人中的評價是正麵還是反麵,但作為一個手握力量者,說出這話,顯然是有切身感受的。


    生命的本能就是舒展,這種舒展,在處於弱勢時,表現為反抗、倔強,在處於強勢時,表現出來的就會是粗暴與碾壓了,外界稍有拂逆,即一掌拍過去……


    人們一般時候欣賞反抗,理解倔強,但討厭粗暴,憎恨碾壓,這或許是因為大多數人,都不同程度地在某些方麵處於弱勢吧。


    但其實,這兩種情況,本質上是一樣的。


    換言之,強勢的人,欣賞直接(粗暴),讚同殺伐果斷(碾壓,一刀切),討厭優柔寡斷(聽取多方意見),鄙視拖泥帶水(權衡各方利益)。


    而基本上,處於立體環境中的人,是弱勢與強勢的複合體。一個人,總是在某些人麵前強勢,又在某些人麵前弱勢,在某些環境下強勢,又在某些環境下弱勢。


    單純地始終總是強勢或弱勢的人,是很少見的,多數情況下,總是變來變去。


    所以許多時候,會自相矛盾。


    隨便舉個栗子,就比如明明覺得自己是個好人,但是,“知道你過得不好,所以我就安心了。”——會這麽想,你真覺得自己是個好人?


    還真會。


    這裏麵。並無虛假。


    真實的情況要比這複雜得多,一個人的總的“意識”,其實是許多矛盾的集合體。此時這個想法占據主體。稍過段時間,或許隻是轉過身,想法就變了,甚至是變得與之前截然相反了……


    對於這樣的情況,普通人其實是無所謂的,因為大家都一樣。


    正所謂“人非聖賢”麽,不必要太苛求。


    但是修者例外。


    修者所修。本就是這個,“身體”、“精神力”、“意識”、“心”,這是方天以前確立的十字修行體係。


    “意識”、“心”。對於方天來說,在以前,這兩個東西,隻是有所關聯。相互影響。而最近這一步跨出之後,已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


    一個人自出生起,不,其實是還沒出生就開始了(胎教是有道理的),自生命確立的那一刻開始,就通過身體一刻不停地感受著外界,接收和感受各種信息,而這些信息綜合起來。就叫做“意識”。


    意識是帶著塵染的。


    “身有漏,識有染。為塵世之身心。”我道六境中如是說。


    方天以前總結過並向加洛多斯等人講述過“本心”、“塵心”、“道心”這三個東西,那個時候他認為“塵心”隻是一個人的各種偏見。


    但是現在跨出這一步後,他才知道,他錯了。


    或者說,膚淺了。


    事實是,一個人的意識,其所有的東西,都是偏見,根本就沒有不偏見的東西!


    你怎麽能不偏見呢?


    你出身一般,於是對出身好的羨慕嫉妒恨,你相貌一般,於是對相貌好的羨慕嫉妒恨,你腦子一般,於是對腦瓜好的羨慕嫉妒恨,你人緣一般,於是對人緣好的羨慕嫉妒恨,你職業一般,於是對職業好的羨慕嫉妒恨……


    因為某些原因或經曆,你喜歡吃糖又或者吃辣吃酸……


    因為某些原因,你……


    “意識”是單純的信息,而“心”則把這些信息染上色彩。


    又或者說,“意識”是一個房子,每個人都有一棟這樣的房子,隻不過房子大小各有不同而已,經曆多的人房子大,經曆少的人房子小。


    而“心”,就是這所房子的門窗。


    然後一個人的活動,就是通過這些門窗,讓“意識”與外界發生交流。(前世的所謂催眠問話,就是繞過門窗的篩選與限製,直接與整體的意識進行對話。)


    就以方天自身來說,來到此世,接收那位“小石頭”身體的時候,其本身意識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但就算一點都沒消散,方天的行事,也會與他不一樣。


    除了自身帶著意識之外,還因為,方天的“門窗”,開得與那個“小石頭”不一樣。


    前世有一個詞語叫做“洗心革麵”,站在修者的角度來看這個詞語,非常之意味深長。——那個人,他的“意識”沒有變化,或變化不大,但他意識的出入門戶也就是“心”變了,然後整個人就和以前大相徑庭。


    這樣的情況很尋常,基本上在所有人身上都有發生過並繼續發生著,比如幼年或少年時沉迷於某些東西,而後來,東西雖然還是那些東西,但人,再也無法進入當時的那種專注、保有當時的那種熱情了。


    又或者反過來,一直浮躁著,但慢慢地或突然地,就沉潛了下來……


    這就是意識不變(其實也有變,但占次要位置),而心大變。


    方天的這一次晉升,情況和此恰好相反。


    這次晉升,他的心變化基本沒有或不大,但是意識,卻完全地變了。


    前世,有很多釣魚愛好者。——方天也曾經附庸風雅地玩過一段時間,但後來發現自己不是那個料。


    每釣上一條魚來,都是歡欣的,都是喜悅的。


    甚至於釣上的每一條魚,都會細細打量一番。


    意識的成長,與此類似。


    因為來之不易,所以每一段成長的歲月,都值得珍惜。在迴首的時候,往往都會為之感歎,為之懷念。換句話說,不是每個人都是釣魚愛好者,但是,確實是每個人,都有著釣魚愛好者的心情。


    對於方天來說,以前的意識方麵修行,就是釣魚。


    一條一條地釣。


    而這一次晉升之後,突然地,他發現,手中多了一種叫做漁網的東西,隻須隨意地一網撈下,捕獲的魚,就會比前生今世兩世加起來釣的魚都還要多,多得多……


    這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喜悅,收獲的喜悅?


    或許吧。


    但也還有一種東西,叫做惆悵,叫做懷念。——不管怎麽說,某些感覺,再難尋覓了。


    是以,前日,方天才會對洛貝爾說:“可是在我不是大人的時候,我認識的人就那麽一些,沒有機會再多了。所以我很珍惜,珍惜過去的那段時間,也珍惜在那段時間裏結識的人。”


    這真的不是矯情。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把李商隱的這兩首詩合起來,約摸可以形容方天此時心情之一二吧,也隻是約摸。至於更具體的,則實在是難以分說了。


    無論如何,新的道途,就此開啟。


    新的體驗,也正撲麵而來。


    --


    這一卷,就此結束。進入下一卷,江湖夜雨。為了迎接未來,方天走進曆史。(未完待續。。)i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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