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場麵倒轉。


    或者說,上一迴的故事中,某個片斷的形象,此時,以最直觀的方式呈現在炎黃城千裏之域無數人的意識之中。


    那是一個形容枯槁,麵色滄桑模糊的老婦人,用一種奇怪的腔調,在說、哼或者說唱著:


    “生死橋,生死橋,幾人走過路迢迢。”


    “生死橋,生死橋,十個來者九個夭。”


    “生死橋,生死橋,橋下枯骨都沒了。”


    “生死橋,生死橋,多少亡靈在唿召。”


    老婦人的形象,隻是一閃,而更多的,隻是這話語,既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卻又似清晰無比地,流蕩在風中。


    “這就是生死橋啊,當真是橋下枯骨都沒了,其實,連枯骨都不可能有吧。”


    那當是名龍傲天的少年喃喃自語說道,神色肅然,接著,卻又是一聲冷笑:“此橋既名生死之橋,難以渡過當是必然。若人人可過,還叫什麽生死橋?”


    這話說畢,龍傲天定定心神,不再多想,小心謹慎地,手腳並用著,沿著繩索向著前方行進。


    這繩索並不穩定,總是一晃一蕩的,龍傲天的動作稍大一點,繩索都可能被他蕩入那黑河之中,是以,少年幾乎是以最緩慢的速度,在慢慢地前進著。


    浩浩蕩蕩的黑河,無邊無際。蒼穹之下,那名為龍傲天的少年渺小得直如螻蟻,而其前進的速度。更是似乎比螻蟻爬動的速度更慢。


    慢得令人絕望。——


    以這般的速度,何時才是個頭?


    太陽。比這個世界的太陽要大兩三倍的太陽,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甚至連那月亮都由缺變盈,但是,黑河始終浩浩蕩蕩。無邊無際。


    那少年艱幸難言的攀爬,似乎毫無意義。


    太陽的灸烤,露水的侵襲,無法停歇的行走,別說飲食了,連睡覺都不敢,困到最極的時候。那少年也隻是微微閉上眼,小頓片刻,也隻是片刻。


    沒有言語的解說,隻是,所有人都明白,那少年為何不敢睡一下。別說睡了,或許,隻是一個打盹,手或腳就會鬆滑,然後就會從那繩索上滑落下去?


    日月輪迴。隻十數日的時間,那少年便已神昏意遲。而其形容之枯槁,看起來更是比之前的那老婦人更甚。


    十數日,在看到這場景的所有人意識中,卻漫長得好似十數年、數十年,甚至數百年。


    但就在這一天,太陽又一次升起的時候,真正令人絕望的事情卻來了。


    之前的攀爬,看似令人絕望,但絕望之中,始終有一線希望。盡管,那所謂的希望很渺茫。


    但這時,那繩索,斷了……


    隻在視線兩三步外的前方,這一上一下的繩索,到此中斷,就像被誰用刀切開一樣。這繩索的盡頭,就是那般無憑無靠地懸在半空。


    已如尋常老人一般的龍傲天遲鈍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望著那繩索斷裂的方向,又是遲疑了好久。


    一點一點爬過去,龍傲天緩緩伸出手來,向著繩索斷裂的前方試探。


    那裏或許有什麽東西,隻是看不見而已,不然這繩索為何可以這般奇怪地懸空著?


    但龍傲天失望了,或者說,絕望,真正的絕望?


    前方,一無所有,隻是虛空。


    少年漠然地看著前方,看著天上,看著腳下,看著身後。


    前方,一片茫茫,身後,一片茫茫。天上,一片蒼蒼,腳下,一片蕩蕩。


    上無天,下無地,前無路,後無歸。


    途窮思歸。


    少年卻知道,沒有歸路。


    之前,從通天橋上跳下來的一幕,還在眼前閃過。龍傲天怔怔地望著身後,默默無語。別說不可能返迴通天橋,就是現在,他還有沒有轉向迴走一兩步的精力或者說勇氣?


    一身的所有,早在這一路之上,磨折殆盡了。


    前事,或者說迴憶,就在這時,紛然而出。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尋常人。老師,多謝您的苦心。但請容我,自尋其路。您的路,和父親的路,都不是我的選擇。”


    那是一個青澀的少年,這麽大聲地對一個老者說道。


    之前,故事的場景,都如真實。此時,卻轉變為黑白的呈現。好像整個天地,亦隻剩下了黑和白。


    “你從哪裏來?”——“我從一無所有中來。”


    “你是誰?”——“我是一個站在地上,仰望著天空的人。”


    “你往哪裏去?”——“我欲向天行,苦無朝天路。”


    畫麵一轉,少年還是少年,隻是麵上,卻已帶著不少風霜的痕跡,而那個苦苦追尋的少年,在一個小島上,麵對著三塊石碑,如此這般地說道。


    畫麵再一轉,小島不見,石碑不見。


    隨著青石階梯的延展,盡頭,隻是一個看起來再尋常不過的小院。


    “你確定選擇這條路?一入此間路,再無迴頭時。”


    “我確定。”


    “好,你選擇了‘截斷眾流’,從現在起,你便是我截教門徒。順著這條階梯走下去吧,你會得到你想要得到的。”


    再下一刻,階梯忽然不見。


    前一腳還是階梯,下一腳,已是一片茫茫天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天發殺機,移星易宿;地發殺機,龍蛇起陸;人發殺機,天地反覆;天人合發,萬化定基。觀天之道,執天之行,順乎天而應乎人,萬事萬物,於斯盡矣。”


    漫天風雪之中,有聲音,這般淡淡響起。


    畫麵再轉,天地倏靜。


    那是一個青衣人站在一個端坐的老者麵前。


    “你既擇此路,他日當得無悔。行此之路,當持三物,曰勇,曰力,曰慧。勇則劍心生,力則劍刃成,慧則劍柄就。有勇無力,人人可辱,有力無慧,授柄於人。此三物,乃劍之三要。三要齊聚,方可以持劍,持劍在手,方可以橫行。你當謹記之。”


    黑水河邊,西天殘照。


    一塊石碑,如亙古便在那般地,佇立著。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


    “幽冥河上通天橋,幾人走過幾人夭?”


    當石碑於畫麵中漸漸虛化的時候,場景再次無聲轉換,已是一個少年,大步走在一座通天之橋上。


    “少年人,轉過身來,來,這裏,走了這麽遠的路,累了吧?過來歇一歇啊!”


    “是啊,真是傻子,還是太年輕了,不懂事啊!累死累活的,到頭來,圖個什麽?”


    “不管橋那頭是好是壞,我本來就是要過橋的。他們肯定也是,但是他們,背叛了自己。”


    “就算到頭來什麽都沒有,什麽都得不到,我也還是要過橋!我龍傲天頭上是天,腳下是地,生來就是為了頂天立地,卻絕不是為了背叛自己來的!”


    ……


    橋上的場景,再次一一呈現。


    畫麵雖是黑白,呈現的,卻是繽紛之物事。


    然後漸漸地,通天橋過,少年縱身一躍,再之後,便是漫長的踽踽獨行。


    忽然,畫麵陡然轉換,從之前迴憶或者說追憶之中的黑白,變成正常恍若真實的畫麵。


    畫麵上,少年形枯神槁,難以言述。


    “這,就是我想要的嗎?”


    少年再次看看上下前後,如此這般地,喃喃說道。這喃喃,或許是因為無力,或許是因為低沉以至絕望,又或許兩者都有,顯得極為微弱。


    但就這微弱的聲音,卻同時以最強烈的姿態,在無數人心中迴蕩。


    “哼,小子你懂什麽,過橋過橋,橋那頭能有什麽好的,能比這裏還好?為什麽要過橋?真是自討苦吃。還有,小子,我好話告訴你一句,這橋,可是難走的很,你別看這之前一路都順順坦坦的,但是這橋會越走越窄的,最後,哼!”


    “最後?最後會如何?”


    “少年人,如果不聽我們的勸告,繼續走下去,最後,最後你會後悔的。”


    畫麵轉換間,神情枯槁的少年喃喃自語著:“後悔?”


    “我後悔嗎?”


    “他們舒舒服服地,或許可以一直舒舒服服下去,我現在,卻陷入了絕境。我應該後悔的。”


    “可是,我做錯了什麽?”


    “我沒錯。”


    少年喃喃說著,然後又說了一遍:“我沒錯。”


    第一遍的時候,是肯定,這第二遍的時候,已變成了堅定,然後,少年再次重複了一遍:“我沒錯!”


    這一遍,少年所說,是那麽的短促,那麽的頓挫,又是那麽的大聲,似乎已不是在訴說,而是要把整個身心都傾瀉出來作最後的呐喊。


    “死,可以,我,不後悔。”半晌之後,少年由癲狂轉為平靜,似是自語著,輕輕說道。


    說完這話,少年緩緩閉上雙眼,然後,鬆開繩索,轉身向下,傾出全身僅剩的力量,向著無盡黑河,縱身陡然一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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