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日北域,朝陽城。


    城郊,深深叢林中,幽僻庭院內。庭中盤曲雙樹下,一個麵色清臒的老者臉帶緬懷之色,打開了一個被三層油布包裹著的一份東西,當那東西最後展開的時候,卻隻是一封信,一封早已被時光鏽蝕得失去任何光漆的信,本是極好的紙質,已是斑駁發黃。


    老者雙手微有顫抖,然後小心翼翼地展開信件,低下頭看了起來:廠希岩我徒,你能閱信,為師既感欣慰,也感憂慮。


    當日留信時,為師曾言告於你,不到九級,不得閱此信,不遇心意彷徨不定之時,便是已至九級,也不得閱此信。你之今日,因何彷徨,因何不定?


    若無生死迫在眼幸事,閱至此處,你當放下信來。


    出去,到大山中走一走,看看雲出山中,看看水行潤下,看看鷹鳥撲食,看看走獸飛奔。如此這般,不思不食,渴飲山泉可也。三日後,再複返迴,重展此信。。


    看到這裏,老者臉上頓生愕然之色。但沒有任何遲疑地,他放下信來,將手中信紙重又小心翼翼地折好,包好,放好,然後徑直行出院落,連那早已疏漏支離的破碎院門也不帶上,隻留一院林蔭深深。


    三日後,老者再次返迴。


    這一次,他的神態已是寬緩從容了許多。


    信再一次展開,老者低頭接續看去:廠當年為師尚幼之時,一年中,冷月之節,為師之師指庭中空際紛紛落葉,道:“你道眼前,所落者何?”


    為師言:“葉子唄!”


    百年之後,為師之師,業已逝去。


    又一年冷月之節,為師對著庭前雙樹,看葉落紛紛,不自禁想起往事。不勝感慨中,為師此對方知,眼前所落者,非惟落葉,還有我輩之光陰也。


    時間如流水,或在腳下,或在眼前,你卻不覺。當你覺之的時候,你已經老了。”


    廠年少者,與年老者,總是無法對話。


    年少者,正當朝陽,年老者,已是黃昏。年少者,躊躇滿誌,年老者,淡然冷然。年少者,思在快意,年老者,思在寬餘。年少者,思在超拔,年老者,思在穩健。年少者,思在峻切,年老者,思在周全。


    尋常之事尚如此,何況修煉?


    修煉一途,苦澀艱深。許多隱秘微妙處,可以心會,難以言表,可以自識,難以教人。


    世間血脈傳承,直係者,謂“嫡傳”,旁係者,謂“庶傳”。我輩之收傳後續,亦如此類,傾心相傳者,謂“弟子”,簡泛相傳者,謂“學生”。然則以為師看來,天下師徒,有幾能做到傾心相傳?


    非師者欲藏欲遮,是縱師者坦心剖腹,為弟子者,亦隻能學其表,不能得其裏,隻能學其淺,不能得其深,隻能學其粗疏,不能得其精奧也。


    其理其由,已在上述。


    是故十數年中,為師與你,隻傳秘錄,不說心得,隻傳法理,不說經驗。


    之所以如此,是不欲以為師之心得經驗,掩你之思慮見識,不欲以為師之穩健周全,壓你之峻切超拔也。


    年輕人,自當有年輕人之銳氣。


    大劍若成,何愁無鞘?


    然則為師一生,尤其自晉入法師之後,每有思有悟。為師此生隻得你一弟子,常念若不能將我之思悟,傳述與你,不論於為師而言,還是於你而言,都誠為一憾事。不能當時傳,又能如何傳?


    為師思之再三,是故留信一封,囑你封存。


    若你平坦順暢,一路衝進法師,此信自當永久埋沒,與塵泥同處。若你跌跌絆絆,然亦於四五十年內晉入法師,此信也當同樣不見光日。你若終身不閱此信,為師隻有高興,而絕無半點遺憾也。


    因為為師之信,於你而言,已是多餘,何必再看?你若有心,隻是對著包裹,也是可也。但是現在,你看了這信。


    希岩我徒,不論此時你是處於何等之境況,為師與你言,且放寬心!不論你是皺著眉頭,還是放下心懷,該走的路,一樣要走。既然如此,身為修煉中人,畢生數十年光陰,所修何在?所煉何在?


    希岩我徒,我想讓你知道,為師對你之要求,不在法師,也不在更高。而是首先,你當銘記,你是一個修煉之人。修煉之人,就當在修煉之路上行走,可以錯過,絕不後悔,可以失敗,絕不皺眉。


    這是風骨,這也是勇氣,這是堅持,這更是意誌。


    一個修煉者的意誌。


    若無此意誌,何必踏入此門?就算踏入此門,又何必盡向絕高處登攀?便是一級、二級、三級之學徒,亦足以保證,於塵世之中,衣食豐足,自得其樂。


    何棄樂而取苦?


    希岩我徒,閱至此處,你且告為師:不論過往,隻論現在,現在,你可有一個,修煉者的意誌?


    若有,好,且往下看。


    若無,且斷頂發,以代頭顱。即刻放下此信,跪於當地!


    三日後,再複起身閱信。。


    看到這裏,老者默默地放下信,再一次收好,然後撲通一聲,跪下地來,隨之,一頭灰白之發,盡皆斷裂於地,其中更有點點血跡。老者眼中,隱泛淚跡,既為老師之懷護殷切,也為自身之迷途輾轉。


    三十年得意,原采隻是迷途。樂非樂,苦非苦,到得頭來見清楚。


    第一日,老者思慮輾轉,畢生之事,一一迴現於眼前。其神情神態,亦隨著迴憶內容的不同,而或轉或變,有悲有喜,有樂有哀。


    第二日,心中千事過,已無一在懷。老者隻是將老師信中所述,一遍一遍地在腦海中重放。


    第三日,老者但覺一股昂然,從心中泛起。


    可以錯過,絕不後悔,可以失敗,絕不皺眉。修者,就算己瀕於窮途末路,依然是修者。


    認清修者的麵目,豎起修者的意誌,老者身上氣質,悄然發生變化,那是一種難以言述的變化。就在這和變化中,老者站起身來,也不坐下,就那麽身如直箭地站在當地,再一次打開了老師的信:廠希岩我徒,欲傳者,為師已傳,欲述者,為師已述。下麵部分,其實已是多餘,你且聊作一觀吧。數千年來,再無能之法師,也能教出些許九級之學徒。然則,再大能之法師,也不敢言可以教出另一法師。


    何也?


    蓋學徒者隻是“學”,縱癡癡呆呆者,也能為之,不過效低速慢而已。


    而法師者已是“法”。何為“法”?


    持身端謹為法,縱橫叱嘯亦為法,攏萬歸一為法,一化萬千亦為法,睥睨天下為法,與世沉浮亦為法……法門萬千,若切於你身者,得一便可為法師,若不切於你身,縱得其十之九九,你也依然為學徒。晉入法師之途,有道無路,你若悟了,便遍地走路,有法無門,你若得了,便到處是門。這便是千古以來,秘不外傳之法師奧妙。


    下麵內容,便是為師晉入法師之門路。大抵而言,未必切合於你。


    將此留於你看,不是要你效仿為師,而隻是讓你知道,為師是如何從修煉絕壁之前,破出一條路來。


    為師生來,素為巔笨,是以十數之年,每每自輕,便是後來得師收入門中,善加教導,亦是十年之久,方得入門。


    然數十年後,為師升入九級,將一路同齡之學徒,遠遠甩於身後。到得此際,為師方才明白,天地予人,每有分限,各各不同。


    便如世間人,有生便手足羸弱者,肩不能負重,足不堪遠行。又有人,生便聰明穎悟者,同一物事,同是初次接觸,你尚茫然不解,他業已熟諳其中。又有人,生來便已是癡呆,衣食自理,尚且不能,又如何更求之其它?


    是以,天地無公。


    天地尚不能示之以公,又何能求之於人?


    是數,我等之輩,身為修者,不靠天,不靠地,亦不靠他人,一路之上,惟有自強而已。


    天地予我以羸弱,我便以堅韌還之。天地予我以愚笨,我便以勤苦還之。天地予我以身處貧痔,我便以珍視一切可珍視者還之。天地予我以短年,我便以善用每一分光陰還之。


    人予我以恩,我便以恩還之。人予我以怨,我便以怨還之。


    人予我以仇,我便以仇還之。如此這般,不論是天,是地,還是人,皆在我之身外旋轉。


    我的前行之路,無天,無地,亦無人,隻有我自己。


    我心所在,便是我之道路所在,我心所在,便是我之法門所在。除了這個,再也沒有其它。


    管它世間賢賢笨笨,聰聰愚愚,強強弱弱,高高低低,貧的富的,貴的賤的,善的惡的,好的壞的。自有天地以來,便是如此。天地不滅,差異不絕。


    然管它天地與人如何如何,我有了我的路,然後我便行了我的路。


    世間幾人能如此?


    我這般做了,所以,我是法師。


    前一天晚,我是九級學徒。當天夜裏,我觀明月燦爛,而群星黯淡,是生此念,是悟此理。然後當第二天早上,星隱月落之時,突然之間,我便已是法師。


    為師晉入法師之經過,便是這般。


    希望異日它年,你也能有你之燦爛。


    希岩我徒,隻要你的唿吸尚一刻沒有停止,為師的意誌,便與你同在。好好走,走出一個法師,讓為師看看!


    三日後,清臒老者,素衣緩袍,身無長物,隻帶一袖清風,向著帝國南域,巨岩城紅石鎮的方向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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