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暮色之中,隻留下趙光怡和十鬥才麵麵相覷。


    “原本以為這些神跡一樣的東西,可以萬年牢靠呢!哎!”


    “想不到居然被他自己給淘汰掉了,那些換下來的東西怎麽辦?變賣?陛下,說實在的我可真沒這個膽量。”


    “不能賣,哪怕扔鍋爐裏重新冶煉也不能賣!”趙光怡緩緩搖頭:“這些都是真正的國之重器,任何一件的威力不小於國祚和君權神授,我趙光怡還沒有蠢到會將這麽重要的東西流失出去,任其落到敵人的手上!”


    他說著轉過身,任由夕陽餘暉籠罩後背,將原本紅色的長袍渲染成皇朝般的赤金色。十鬥才看著他,覺得他真的有那帝王的氣象,不過他也沒有忘了自己此時來陪趙光怡說閑話的主要目的:


    “陛下啊,今早越皇連發十二道金牌,勒令義軍班師迴潮,要另行嘉獎呢!”


    “潘興打下來了?”趙光怡的第一反應是不信的:“那種防禦強度的城池,二十三萬人就能打下來?”


    “城未破,金牌已至。”十鬥才說完這句話,就任由沉默如同夕陽的餘暉一樣籠罩了兩人。


    趙光怡轉過頭,看著那絕美的夕陽,心中翻滾起滔天巨浪。他幾乎在一瞬間就分析出了許許多多的東西,許許多多那些義軍將士們還不能理解的東西。


    “先皇駕崩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嗎……”他問了一個聽起來完全不著調,也和眼下討論的問題完全沒關係的問題,而這個問題,讓十鬥才臉色陡變。


    “陛下!臣有罪!臣居然漏了一條重要的消息!那就是潘興城裏,許多百姓甚至見過‘先皇’!他們都說‘先皇’在為北武帝養馬!”


    “那不是先皇!”趙光怡臉上的肌肉如同豹子身上的肉一樣蠕動起來,顯得特別兇惡:“尹山巒能有假,李玄啟能有假,先皇難道不能有假?或許要不了多久,你十鬥才,我趙光怡都能冒出幾十個來呢!!”


    “而但凡有一個在潘興,趙激越必然逡巡而不敢進!他趙激越的皇位來路不正,哪裏敢迎接‘先皇’迴應天府呢!‘先皇’到了應天府,他就隻有乖乖去做臣子了!應天府又不是姑蘇,皇帝和臣子一個位階的差別,就是主子和奴才之間的差別了,登基九五的趙激越,哪可能甘心從那上麵退下來!”


    趙光怡的話讓十鬥才無言以對,許多年來,十鬥才都習慣做一個臣子,也習慣了用臣子的方式思考問題。攻破敵都,迎迴被俘虜的先皇,絕對是每一個臣子都夢想著的最大的功勞和榮耀,也算是成全了天下最大的忠義,可是,迎迴先皇,對於現任的皇帝來說,就不是什麽美妙的事情了,朝中的老臣可能反水,自己倉促之中得來的帝位可能沒有合理性,甚至於自己的項上人頭都有可能不保。


    十鬥才這個時候才忽然想起來,千年文明以來,攻占敵都,營救先皇的戰役並不是從來沒有過的,可每次戰役的結果,都是敵都破,先皇死,隻能將先皇的屍首帶迴來好生安葬,至於那帶迴來的屍首是不是先皇的,就沒有人再去論證了。腐儒文明統治下的千年時光,皇帝的金口玉言,朝廷的黑字藍批,都是這個世俗又現實的世界上,是非對錯的唯一標準,這個標準本身可以和諧掉一切與標準不同的東西,黃紙黑字,奉天承運,無論是滔天的洪水還是燎原的山火,甚至滅絕種族的瘟疫,尤其消滅政敵的屠殺,都可以用“國泰民安”四個字一筆勾銷,佯裝從未出現過,後世的史書工筆,也絕對不會對此施舍隻言片語,一切的真相,所謂的曆史,是非曲直都要看皇帝的心情。


    隻有那些敢於推翻皇帝的人,才有可能留下少許真實的記載,這些記載彌足珍貴,是駁斥曆史虛無論的唯一證據,這些記載其實根本上決定了人類文明能向前前進幾步。


    十鬥才想起了銀塵的選帝論,這個理論框架下建立的皇權,和現在的南國北國,都沒有形式上的區別,皇帝依然需要日理萬機,大臣們依然得各司其職,禁軍還是需要拱衛京都,郡縣官員的配置也不過有點小調整而已,銀塵並沒有設立一個完全聽命於民選議會的朝廷,更沒有縱容皿煮成為民粹。他的理論,最大的貢獻,就是讓王朝的更迭變得頻繁,變得文明,不再需要天下人流血犧牲,讓每個做著皇帝夢的人,都可以在不同的平台上一展拳腳,然後擇優錄取。而王朝更替之餘,皇帝的印章和朝廷的法令,才真正接受了世人的監督,再也沒有誰,能夠以皇權之威,扭曲世態真相。


    十鬥才忽然對自己所處的這個時代感激涕零。作為一個習慣當臣子的文人,他平生最大的夢想就是去輔佐一代明君,而恰恰這個選帝機製不問家族出身,不問身份貴賤,隻求德才兼備,是一個隻能產生明君的機製。民選的力量,從來都如此奇妙,放對了地方產生奇效,放錯了地方就是無盡的混亂。


    “陛下,我們需要去征伐潘興麽?”十鬥才感覺到渾身燥熱,熱得他十分想摩拳擦掌。


    “快冬天了,打什麽打。”趙光怡卻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他現在滿腦子都是統治區內核動力高爐的選址問題,高爐的輻射範圍是有限的,而且純粹成圓形分布,他必須要保證這些圓,剛好可以覆蓋每一個主要聚居地。


    那些小村落,都排著義軍士兵帶著皇帝的聖旨前去了,勸服那裏的百姓暫時搬遷,甚至允諾他們夏天迴來,冬天避難,畢竟沒有人知道那即將到來的寒冬,將輪番持續上幾年。


    夕陽慢慢落下,冷風漸起,兩人忽然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


    “冬天,要來了啊。”趙光怡的聲音,像凝鐵一樣沉重。


    【同一時間·潘興城】


    黑暗之中,雨滴從小到大,從牛毛細針狀迅速變成了彈丸的形狀。當第一滴彈丸形狀的雨滴落在肩膀上的時候,青年居然伸手摸了一下肩膀。


    “曾經熟悉的雨滴落在鎖甲上的聲音呢……”青年的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又趕緊將這個念頭屏蔽掉:“真是的,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多愁善感了?”


    青年停下腳步,於黑夜之中看著那座巨大的城市。高聳的城牆頂上點燃著稀稀拉拉的火把,如同鬼火一般,在雨幕之中更有一股風雨飄搖的感覺。他本能地迴頭看了一眼身後,隻看到身後空蕩蕩的泥濘路麵,再也沒有豎著義軍大旗的連綿的營帳,便轉迴頭來,目光之中忽然亮起堅定的銅色。


    “萬劍心說得對,我們不能一生之中活在銀塵的陰影下,軍勢之道,我等已經沒有任何辦法超越,那麽在個人戰力這方麵,已經有了無窮退路的我們,難道不該再進取一點麽?我等,終究要接過掌門恩師的衣缽,撐起正道的天啊!”青年輕輕錘了一下胸口,絲綢包裹著的胸口上並沒有發出以往手甲撞擊胸鎧的鏗鏘響聲,仿佛他下得決心還不夠似的。在逐漸加大的雨幕中,青年孤零零的身影,在碩大的城門樓下麵不過是豎立起來的漆黑一團。


    此時此刻,城樓上麵的火把在暴雨黑夜中如同高居天穹的寒星,根本照不到多遠,尤其是被雨幕遮擋,被潮濕的罡風吹拂著,幾乎隻能照射清楚城樓頂部的那一片平地,而整片的城牆和城牆中間的城門,以及城門下麵的街道,早就是一片漆黑。


    青年就在這一團漆黑之中走著,自己也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在這黑暗之中,青年明顯感覺到自己體內有一股不同於戰魂的力量慢慢覺醒起來,伴隨著輕微的饑餓感,手腳上的力量也逐漸加強。


    “這就是……血脈的力量?”青年迴想起自己被韓空穀和楊紫依檢查身體的情境,那情境並不丟人,隻不過得出的結論讓他十分驚訝:他並不是一個純血的人類,他的身體裏流淌著一半狄羅魔的血,他,應該是人類和那種可怕至極的猿人型生物的混血後代,相當於另外一種形態的狼孩。


    “這沒什麽,隻是有誰知道這種力量怎麽用嗎?除了吃飯的時候?”青年一邊想著一邊伸手摸摸自己的頭,原本光禿禿的腦袋上如今多出一頂帽子,帽子上還粘著別人的頭發。這是一種假發帽子,除了掩藏住他這顆光頭之外也休想有其他用途了。


    他就這樣在幾乎純粹的黑暗之中,走到了同樣是一團漆黑的城門洞裏,麵對著十五步外的城門,那城門重達一百九十噸,也就是三十八萬斤,以青年的體力和魂氣,根本不可能推得動它。青年知道,他自己的臂力上限是四萬斤,也即是說他可以推走四十噸的東西。


    四十噸!


    這幾乎是除神力以外的,最強大的單體力量,傀儡宗的科技力量,是係統集成的結果,不能算。青年此時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龐大的怪獸輸出的推力,最可怕的魔物咬合的機械應力,最多能都達到八千斤,縱然有體重數萬斤的超級巨獸,也都生活在深海,靠著海水的浮力勉強度日,因此對於青年來說,如同銀塵一樣“推開”這座兩扇對開的大門根本不切實際。


    他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城門洞的黑暗之中,左右沒有一個人,畢竟在如此漆黑的雨夜之中,沒有任何一個閑人有興趣在城門洞子裏晃蕩,而守城的辮子兵們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刻開門——他們既聽不到下麵人的唿喊,也不會理會,他們得到的命令就是天一黑立刻封鎖城門,誰叫也不開。


    於是在靜止著的黑暗中,青年放慢了腳步,朝著門洞的一側走去,那裏不知道什麽時候站著一具鋼鐵傀儡。


    這具傀儡的身材特別圓胖,如同一顆巨大無比的直立起來的膠囊,它的肢體顯得非常細長,上麵布滿了輪子,仿佛六條忘了安裝連條的電鋸,那輪子的邊緣布滿了細小的鏟鬥狀的撥片,上麵還有許多石頭粉末,傀儡的頭部看起來圓滾滾光禿禿的,但上麵黑色的接縫清楚地說明,它的頭腦裏可能還裝著更加“高效”的工具。


    這架傀儡矗立在絕對的黑暗之中,而青年似乎根本不需要光線就能看清眼前的一切,他走過去,那傀儡似乎感應到了有人到來,於黑暗之中亮起一束藍光,接著迅速變成綠光,那並不是什麽探測光線,隻是傀儡頭上的一個指示燈。


    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指示燈亮起又熄滅了,在漸漸加強的雨聲中,傀儡的軀幹迅速分開成兩半,發出一聲並不明顯的氣動聲,青年似乎猶豫了一下,但依然堅定地走到那兩半身體中間,任由兩半身體合住,將他包裹在裏麵。


    那是一個小小的裁人艙,裏麵隻能提供限量的果汁和足量的氧氣。青年進入傀儡內部的載人艙之後,傀儡身前一塊兩平方米大小的石塊忽然慢慢抬升起來,大概抬升了一米有餘,接著朝左側慢慢滑開,傀儡抬起細細的腳,謹慎地朝前走了兩步,接著靠著六條細細的肢體摳住岩石地麵,慢慢將軀體放下露出的洞口中。


    等傀儡完全消失在洞口下麵之後,那塊厚重無比的立方米頑石緩緩移動到原來的位置,如同塞子一樣堵住洞口。


    那並不是一塊石頭,那是一塊偽裝成石頭的混凝土塊。


    【與此同時】


    當傀儡載著青年下沉入洞口的瞬間,在城門樓上,一間被修繕出來的燈火通明的偏廳裏,八仙桌子上擺放好了各色熱菜涼菜,一位銀袍人正坐在桌前狼吞虎咽。


    他身穿銀袍,卻並非銀發銀瞳,反而生著黑色的頭發和暗藍色的眼睛,還有同樣黑色的絡腮胡,他的長發披散下來,如同一條黑絲大圍巾一樣蓋住了脖子後麵的銀色兜帽。他飛快地吃著,而他對麵的人卻很矜持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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