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後悔啊,後悔自己當初怎麽就瞎了狗眼,將這麽好的苗子拱手推入除夕的漫天大雪之中?他後悔,因為他明白,銀塵從來麽有真正加入過任何一個神功門派,他那不會神功的破爛身體也承受不了什麽驚才絕豔的武學,因此他的一切成就都靠著自己,無論他是在荒郊野外還是在天行武館裏呆十年,最終的成就都和如今沒區別,都是可以站在高高的城頭上抬手就把攻城大軍給滅了。


    “這樣的人,若是留在武館裏,我們能淪落到今天嗎!千裏幻形有什麽了不起的?夠人家一招禁咒打得嗎?”


    他後麵那句低喃將張九兒所有的話都堵了迴去了,聰明的張九兒知道,此時說什麽老頭子都聽不進去。


    雅間裏的氣氛凝重起來,比樓下熱烈而詭異的氣氛更加詭異,深暗得如同無間血獄。張老頭愁悶的自己給自己倒滿一杯酒,一杯苦酒,然後狠狠用手一捏杯子,黑色的如毒的藥酒裏麵漂浮起一層碎冰。張九兒知道,這樣以來,藥酒隻怕比平常時候更苦。


    張老頭如今也有一點修為了,培元十三重,也算是個上進的人,當然想要上進,付出額外的代價在所難免,就比如這毒藥也似的苦澀藥酒,不喝這個,張老頭連培元一重的修為都不會有,在如今兇險難測的江湖上還怎麽帶隊行鏢呢?就是靠著這點修為,張老頭明顯感覺到有人進來了,半眯著醉眼抬頭,首先看到的是天行武館的標誌性青色長袍,便不在意地揮揮手,道:“你剛上來,知道下麵的情況如何?”


    “機會來了!”張九兒精神一振,立刻將自己的所見和想法都說了一遍,末了著重強調:“老頭子,大堂裏坐著的那些個叫花子,小商人,隻怕個個都不好惹吧……”


    “草木皆兵!連點定力都沒有!”張老頭剛剛正在幻想著銀塵,一抬眼見了張九兒,將迴憶中的銀塵和眼前這個張九兒比較起來,這一比較就氣不打一處來了,張口便厲喝一聲。等他看著張九兒的臉都快綠了,才狠狠地從鼻腔裏擠出一聲冷哼,算是消了氣,用很慢很懶散的聲音道:“千裏幻形這潭水深著呢……他們雖然是個江湖門派,但也基本上屬於殺手行一類了,擅長偽裝刺殺,竊取情報,這次他們衝咱們來,想來也是受人所雇,指不定背後還站著什麽老東西……你真以為南國這邊,和咱們潘洋城裏一畝三分地兒一樣嗎?就小貓兩三隻?”


    “那我們……”


    “定力!”張老頭氣得敲桌子:“你以為你是個什麽鬼東西?你能想到的,老爺能不知道?先不說咱們天行武館從來也不是嚇大的!老爺手裏的技藝深厚著呢!就說這次,為了這鏢,朝廷可沒有少費心思,也是出人出東西的!一個化氣十重還是十三重的家夥就把你嚇住了?你也不看看除了那碗丐牛德福,大堂裏麵能有第二個化氣境界的人?”


    老頭子說完,忽然也不知道胃裏麵哪條饞蟲發了瘋,就覺得一陣十分難受的空腹感傳來,他也顧不得什麽禮義廉恥,直接抄起桌上的烏木筷子就夾起一片冷醬的牛肉。


    “來來來!先吃先吃!”他吆喝著,眾位年輕鏢師紛紛拿起酒盅,倒上淺淺的甜酒,給老頭子敬酒起來,雅間裏麵一時氣氛暖和起來,如同窗外明晃晃的陽光,然而坐在側座上的張九兒,內心之中的恐懼如同旋轉著的黑洞一樣慢慢擴大,要將他的五髒六腑一起吞沒,他忽然覺得此時此刻像冬天一樣冷。


    【與此同時】


    盾天城裏,有一個相當具備威望的經商家族被稱為樂氏,雖然這家的主人喊了快一百年他們“複姓樂羊”但是全天下的人,無論是他們的客戶他們的皇帝還是他們的“上帝”都為了圖方便叫他們“樂家”,甚至以訛傳訛成了“月家”,久而久之,在全天下的悠悠眾口之下狼狽敗退的樂羊家族,也隻能默默地在自家大宅的門樓上掛上低調的“樂莊”牌匾,哪怕這家人的大公子任何時候都自稱“樂羊領航”,也依然被稱作“月家少爺”甚至“月領航”……


    而如今,這個和天下人的偷懶意願作對了近百年的家族,卻成了盾天府中最為顯赫的家族,不為別的,就因為他們那奢靡豪華又防備森嚴的莊園裏,住進了一位(應該是)全天下最為尊貴的客人,這位客人尊貴到什麽程度?樂羊家族的現任族長,堂堂盾天首富樂羊溫,心甘情願為這位客人做書童!


    此時此刻,太陽剛剛偏了西,剛好就是尋常人士用過午飯,尋常死囚即將砍去腦袋的午時三刻,生得眉清目秀又虎背熊腰的族長兼大商人樂羊溫,正畢恭畢敬地跪著,捧著幾卷厚重如磚的書,這書並非什麽生澀難懂的科學巨著,或者讀了就讓人沉迷的文學名篇,而是類似於“風源大陸版《資治通鑒》”的奇書《千年國事》中的幾卷,《千年國事》這部上萬卷的超巨型叢書,作者並非什麽盯著“文正”名號的鐵筆杆子作家,或者什麽領域的泰山北鬥,而是許多人,許多署名“禦史”的人,這些人在千年來的文明曆史中默默無名,卻也可以稱得上驚天動地,因為他們這群注定位低權重,腰杆子必須硬過筆杆子的家夥,硬生生在cbas的全球監視係統的數據庫之外,用墨水和絲絹建立起另外一套屬於315號文明的數據庫,這便是足以超越四庫全書的《千年國事》。《千年國事》這部書,成書不受任何帝王朝代的幹擾,當權者隻能翻越前朝部分,而每個朝代,每個帝皇,都不知道為什麽,不管如何困難都要堅持讓禦史們將書寫下去,寫到永遠,正如《千年國事》第一卷扉頁上的那句宿命預言一樣:序章起,文字始,卷冊分,皇朝易,章節長,安樂業,全書完,天下亡!而此時樂羊溫手裏捧著的,便是“興隆三十四年卷”,“法燁十年卷”和“朱寒元年卷”這些都是記載數百年前的某些事情的古書,古書的冊頁之中,夾雜著同樣質地的黃絹,算是書簽,書簽上寫的東西,多半就是讀書筆記了,這些筆記最後也得樂羊溫親自抄寫下來,交給起居舍人編入起居注,最後這些起居注也可能變成《千年國事》中的幾句話。


    樂羊溫跪著的地方,是曾經他的小妾們無數次用嘴舔過的地方,就是他自個兒的華麗大書房門前的地板,那可是黃花梨木的地板,特別彰顯這位富得流油的頂戴商人的身份的地板,這種在尋常大戶人家裏足可以當餐桌的木料,在盛行奢靡之風的魔道官商眼裏,不過是可以隨便踩的地板而已。


    此時他跪在門口,甚至沒有任何資格進入那曾經隻屬於他的大書房,那書房裏擺滿了他從各處巧取豪奪來的珍奇玩物,真正的書倒沒太多,畢竟樂羊溫並不迷信腐儒學說,也沒有成為翰林院文豪的才華,大多數時候,他都覺得神功比書本有用得多。


    不過顯然,此時霸占這裏的樂莊“客人”一點兒不這麽認為,他下令在比較空的書架上擺滿了書,而且將那一屋子古玩也撤走了,客客氣氣地堆放進樂莊防衛森嚴的倉庫,並在原來的架子上擺上了他自己喜歡的,更加奢靡無邊的珍玩。


    那珠光寶氣,將原本有些陰暗白天都要點蠟燭的寬廣書房照得透亮,連蠟燭都省了。不過那住進樂莊的客人毛病很多,在滿屋子寶物靈光中間,在那張做工極端複雜而考究的金銀雙線十字交叉紋大聖芬芳普陀鵝耳櫪木的書案上,依舊點上一支造型寒酸的普通油燈,簡潔單純的黃光在滿屋子各色靈光之中,開辟出一圈幹淨而安靜的天地。那片小天地中間,就坐著那“至少是全國最尊貴”的人。


    納諾未來此時就伏在書案旁,一邊閱讀著從潘興,從應天府,從千裏之外的鳳凰城源源不斷匯集而來的“邸報”,一邊還要三個軍機大臣幫忙,翻越隨身攜帶著的《千年國事》的抄本,從短拳千年的血腥曆史之中,尋找問題的答案。


    可憐的影子大帝納諾未來,其實一直以來也隻能做一片影子,他雖然也是個雄心勃勃之輩,奈何是豬圈裏頭的獅子,空有一身才學,卻無得力手下,他任命的文武百官,武將們都還可以,大體上能有帝厲摩羅的水平,文臣卻是十分不堪了,除了奴化教育之外,就隻會貪汙腐敗,橫征暴斂,厲害點的可以加上內鬥一項,這些文臣隻會搞人,不會做事,因此全國各地出了任何比較大的問題,都得上報到納諾未來這裏,讓他親自想辦法,於是便出現了一位非常勤政的建州皇帝和他的軍機大臣們一起翻書找答案的情境。納諾未來推門登台之後,迷信古人,迷信腐儒學說,認為曆史從來不會向前發展,隻是一個又一個王朝的輪迴,因此一切問題,都是已經發生過的問題,比照古人的經驗智慧,便一定能解決得得心應手,當然事實也“差不多”如他想象的一樣,靠著從古人那裏要解決方案,納諾未來居然真的將一個龐大無比的國家管理住了,“管理好了”,從去年秋冬季篡位奪權差點殺掉李玄啟直到如今,他的帝國至少在內政方麵還沒有出過問題——


    他並不知道,沒有問題才是最大的問題,許許多多看起來無關痛癢,實際上非常致命的問題,都被他的基層官員們瞞報了,而這些問題堆積起來,幾乎可以想象到“楚人一炬,可憐焦土”的後果。


    納諾未來在正午之前半個時辰就用了午間禦膳,這是他的習慣,上午早點吃,騰出一個長長的下午來批閱奏折,也就是通過寫字來處理整個國家的政務。納諾未來雖然勤政,但大半年下來,他對早朝越來越敷衍越來越缺乏耐心,主要是因為早朝之上,文武百官很難真正解決什麽問題。這樣一來,一個獨斷專行又勤勤懇懇為國操勞到令人感動的君王形象,就在大半年的君王耦合中形成了。


    臣子是比奴才都低一等的存在,因此無權跪在書房裏,更沒有權利在帝王麵前長時間站著或者坐著,樂羊溫此時隻能跪在門口,盡心竭力地忍受膝蓋上傳來的酸痛的同時,偶爾抬起頭瞻仰一下那越發顯出威儀的主子。“這書房……皇上用著才般配啊!難怪我這麽多年坐在裏麵,總覺得少了點什麽……”他在心裏這樣安慰著自己,可是常年養尊處優,頤指氣使的他又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屈辱”和痛苦呢?他已經多少年沒有貴跪過一個時辰了?不,他從出生到現在都沒有,樂羊家的少爺,一生中大概隻需要跪祖墳吧。他一邊心裏想著各種安慰自己,說服自己的念頭,一邊感覺到從骨髓的縫隙裏湧動出來的那股真切的屈辱與不甘。這種屈辱與不甘仿佛螞蟻一樣在關節縫隙裏鑽來鑽去,搞得他渾身刺癢無比,酸痛的膝蓋也愈發不堪起來,如同起義的暴民。樂羊溫的臉色苦下來,他感覺到心中正在滾雪球一樣滾動起一股越來越難以抑製的煩躁,這股煩躁幾乎要讓他的身體左右搖擺起來,被那三個作為閹人的軍機大臣發現“行為不端,跪姿不敬”而招來棍棒伺候。


    樂羊溫咬緊牙關,以一個商人最極限的持倉的忍耐力對抗著心中的煩躁感,那股煩躁感如同他麵對巨額虧損時的愁悶,但又有些像他收到江湖豪客寄來恐嚇信揚言要刺殺她的寢食難安……“等等!”樂羊溫突然沉靜下來,渾身的汗毛倒立起來,活像一隻炸毛的貓,他似乎明白了,這種跪了一個時辰才出現的煩躁是因為——


    書房裏滿屋子的寶器珠光之中,忽然混進來一道影子,一道模糊的,暗沉沉的色彩,盡管這不是形容銀色的修辭,但書房裏此時的情形給樂羊溫的感覺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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